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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姚碧珍怒喝了一聲,閉上你的臭嘴,也不嫌噁心。你說吧,這事怎麼了?你想要多少錢,就開個價吧。
紅菱說,這回不要錢,我就是想要他的孩子。
姚碧珍冷笑道,要孩子?你想的也太美了,你以為你屁股大能生會養就想要孩子?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你沒有結婚怎麼生孩子?生了孩子沒人肯當爹,你怎麼生孩子?
紅菱這時候開始抽泣,她抹著眼淚說,那我該怎麼辦?我總不能再挺著肚子回射陽去。
姚碧珍咬著牙說了一句,打掉,打掉。像上回一樣,去打胎吧。我再給你五塊錢好了。
紅菱的身體哆嗦起來,她的眼睛黯淡了一會兒,猛地又亮了,她站起來,捂著小腹朝樓上跑,邊跑邊喊,不去,不去,我就是要這孩子。
姚碧珍就拍著樓梯扶手朝上面喊,不去你就給我滾,給我滾到你爹床上去。你要生就回家跟你爹去生吧。
這時候喝午茶的第一批茶客進門,正好聽見姚碧珍在喊,跟你爹去生吧。茶客們哄堂大笑,笑完了說,跟爹生孩子多不好,生下孩子到底是兄弟還是兒子,不好稱呼,誰要是願意生就跟我來生吧,保險一槍命中,根紅苗壯。
多少年來,陰私和罪惡充滿人間,也充滿這條短短的香椿樹街。無須羅列事件,只要找到清朝年間地下刊出的《香街野史》,讀罷你便會對我們這個地區的歷史和所有傑出人物有所了解。
《香街野史》這本韋現在幾乎絕跡。記得我還是個小學生時,有一次偷偷潛入舊貨收購站的倉庫里淘金。在一捆發黃的積滿灰塵的舊書里,我隨意抽出一本,抽到的就是這本《香街野史》。我把它連同一批連環畫偷回了家。這本書在我床底下的鞋箱裡湮沒了許多年,直到我的青春期來臨,在一個煩悶的雨天裡把它細細地瀏覽,羞於啟齒的是我竭力尋找一些與性有關的章節,但是讓人惱火的是每逢緊要關頭,書中就發生缺頁、塗墨等現象,當時我認為這本書的前主人一定是個貨真價實的下流胚。
現在,當我努力回憶《香街野史》中的有關片斷並為南方的現實尋找種種歷史根源的時候,我發現我幾乎是一個新的野史作者,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居心叵測地添油加醋,揭露庸俗使我的行為本身也沾上了庸俗色彩。這就印證了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看法,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古怪促狹、鬼頭鬼腦、半瓶子醋晃來晃去的傢伙。如果他們知道我寫了這篇小說,他們會朝我吐來無數濃痰和唾沫,直到把我淹死為止。
《香銜野史》中有一段記敘的是梅氏家族的艷聞軟事,摘錄如下:
清康熙年間,梅家茶館因夫妻不睦、各有私情,鬧出一個大笑話。說的是梅二郎與妻子張氏素來不睦,在外各有私情。偏偏二郎之母與張氏婆媳之間嫌隙己久,婆婆一心抓住媳婦與人私通的把柄,可謂用心良苦。一日,婆婆發觀張氏與人在東鄰王家幽會,婆婆喜出望外,無奈王家高樓深院,難以潛入,婆婆靈機一動,返身回家欲取梯子,不料心急事難成,梯子無影無蹤。婆婆又上樓找,找到二郎房裡,看見窗戶洞開。梯子竟然架在窗外,一頭搭在西鄰劉家院子裡。婆婆抓好心切,急忙上去抽梯子,正待把梯子抽上來時,猛聽得劉家後廂房裡傳出二郎的聲音,說,抽不得,梯子抽不得。原來二郎也正與劉家媳婦鴛鴦成雙。可憐那梅家老婆婆,對著梯子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香街野史》中還有一段記敘了梅家茶館歷史上轟動一時的釘子殺人案。讀後讓人毛骨悚然。
明末清初,梅家茶館由梅家兄弟共同經營,兄弟倆齊心合力,茶館生意興隆,財源茂盛。及至後來,為了錢財的分配,兄弟倆屢屢爭吵,拳腳相加。弟弟五大三粗,頗有氣力,哥哥卻是瘦弱不堪,不善動武,因此在鬥毆中每每吃虧。天長日久,哥哥便對妻子說,無毒不丈夫,我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妻子說,他身體那麼強壯,你怎麼置他於死地?哥哥說,身體強壯的人必定是暴死,你等著吧,明天那廝肯定暴死床上。他還未娶妻生子,你當嫂子的明天一定要抱屍大哭一場,以慰祖先在天之靈。第二天早晨嫂子進了小叔的房間,看見小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摸鼻孔,果然冰涼冰涼的已經咽氣。嫂子當即大哭,並在茶館門楣掛上白布與麻片,引來眾多茶客和街人看死人,看死者面色依然紅潤,似仍沉浸在美夢之中。說是暴死,人皆深信不疑,哥哥請了驗屍人來,驗屍人遍查屍體各部,沒有發觀傷口,捫其舌苔,也非毒藥所致,於是蓋棺論定,梅家弟弟暴死身亡。停屍三日,人殮送葬,不料一個聰明的釘棺人對死者死因有所察覺,其時釘棺人一手執錘,一手執釘,正等把最後一顆長釘打進棺木,釘棺人眼睛一亮,猛然失聲尖叫,釘子,釘子。他打開植板,解開死者頭上的髻子,果然發現死者的天靈蓋上嵌著一顆鐵釘。此時哥哥跪地告罪,所謂暴死原因真相大白。翌日,哥哥被投入大牢。梅家茶館一時人去樓空,獨由孤兒寡母支撐度日。
苦不堪言。
諸如此類的記載在歷代小說野史中實屬多見,但是《香街野史》中記載的是我們這條街道的如煙如雲的歷史故事,尤其是書中兩次提到我所熟悉的梅家茶館,提到金文愷的祖輩逸事,我想書的作者對今天的生活早已充滿了預見,幾百年前的生活仍然散見於這條街道的每個角落,捉jian和謀殺充斥於現實和我們的夢中。書中的每一篇章讀來都使我身臨其境。
有人猜測《香街野史》的作者糙木客就是金文愷,說他晚年幽居在家就是在撰寫這部充滿罪惡虛偽和欺詐的怪書。我不能苟同,因為我記得很清楚,書是清末民初時由地下刊出的,它不可能出自金文愷之手。我為證實自己的觀點,曾到床底下細細翻過所有的藏書,結果很蹊蹺,那本書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珍貴的《香街野史》弄丟了,也許已經丟了好多年了。現在我面臨某種絕境,一旦香椿樹街居民對我的這部作品群起攻之時,我再也拿不出別的證據來了。
冬天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紅菱姑娘的屍體從河裡浮起來,河水緩慢地浮起她浮腫沉重的身體,從上游向下游流去。
紅菱姑娘從這條河裡來,又回到這條河裡去。
香椿樹銜的居民都擁到和尚橋頭,居高臨下,指點著河水中那具灰暗的女屍,它像一堆工業垃圾,在人們的視線中緩緩移動。當紅菱姑娘安詳地穿越和尚橋橋洞時,女人們注意到死者的腹部鼓脹異常,遠非一般的溺水者所能比擬,於是她們一致認為有兩條命,她的肚子裡還有一條命隨之而去了。
有人用竹竿把紅菱姑娘的屍體戳到岸邊,然後把死者裝進一隻麻袋裡,由東街的啞巴兄弟一前一後扛到姚碧珍的梅家茶館前。在茶棺門口,啞巴兄弟受到了姚碧珍的阻攔,姚碧珍雙臂卡住大門,她說,誰讓你們把死人往我家裡抬的?她是我媽還是我女兒?給我抬回去,抬回去。啞巴兄弟不會說話,就把大麻袋往地上一放,邊上會說話的人就說話了,你老闆娘也說得出口,抬回去?抬回到河裡麼嗎?她是梅家茶館的人,不回茶館回哪裡去?姚碧珍就破自大罵,誰說她是茶館的人?她死賴在這裡,打她不走,罵她不定,死了還要我來收屍嗎?你們誰去撈的,好事做到底,不關我的事,撈屍的是啞巴兄弟,這時啞巴兄弟朝姚碧珍攤開手,等待著什麼,姚碧珍說,你們張著手要什麼?啞巴兄弟細細地比劃了一番,原來是要錢。姚碧珍氣得跳起來大罵,還跟我要錢?老娘賞你們一人一條月經帶,你們要嗎?
姚碧珍蠻橫惡劣的態度沒有嚇退前來瞻仰死者的香椿樹街人,他們對著地上濕漉漉的麻袋嘖嘖悲嘆。好端端一個大姑娘,怎麼就死在河裡了?你去掰開她的嘴問問她,怎麼就死在河裡了?我也想聽一聽呢。這時候人群里響起一個尖銳的聲音,蓄意謀殺,梅家茶館蓄意謀殺。在場的許多人都不懂蓄意謀殺的意思,他們朝那個人看,那個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用鴨舌帽壓住了激動的眼睛,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群。
那個人就是我,我當著眾人宣布了我的判斷後,一轉身就逃出了人群,我與大批的前去梅家茶館看死人的人擦臂而過,逆向而行。天空中的雪花一片片飄向我的肩頭,飄在香椿樹街頭,很快地積成薄絨般的雪層,回頭一看我們的香椿樹街被白雪覆蓋了一天,自茫茫一片真乾淨。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紅菱姑娘的確是被蓄意謀殺的。1979年冬天的一個雪夜,李昌把熟睡中的紅菱姑娘從沿河窗戶中扔出去,扔到河裡。李昌在出逃新疆途中被抓獲,扭送回到香椿樹街的老家。李昌不成功的出逃純粹是誤會所致,或者說是錯誤的距離感的原因。李昌以為新疆距香椿樹街不會超過到上海的距離,他跑到長途汽車站,向售票員要到新疆的車票。售票員就給了他一張到新姜鎮的票。他就上了去新姜鎮的長途汽車。需要說明的是李昌只上過一年小學,他認識」新」字但不認識」疆」字,所以人們對李昌潛逃的失敗也沒有什麼可惋惜的。
李昌被收審時與審訊人員的對話後來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
李昌,你殺了人,你知罪嗎?
知罪。要不然我就不跑了。
李昌,你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沒有什麼動機。我也沒用槍沒用刀的,我把她從床上抱起來扔到河裡,她一聲沒吭。
李昌,為什麼要殺人?
她說她肚子裡有孩子了,說是我的,她要我帶她去私奔,說是吃糠咽菜也願意。我煩她,我警告她三次了,讓她不要來煩我,她不聽,這就怨不得我了。
李昌,你知道她掉下河就會死嗎?
我本來想嚇她一下,誰想她睡得那麼死,一聲不吭,也不喊一聲救命。
李昌,既然嚇她,後來為什麼不下河救她?
我想下河的,可是又怕冷,那天下大雪,穿著棉衣都嫌冷,下河就更冷。
李昌,她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不知道,只有老天爺知道了,人都死了,找誰對證去,她說是我的,就算是我的,只可惜我沒有當爹的福份。
李昌,不許泊腔滑調,嚴肅一點。
我沒有油腔,更不敢滑調,句句是真話,要是有假話,你們現在就一槍崩了我,讓我前胸通後背,透心涼。
李昌收審後更大的一條新聞引起了香椿樹街極大的震動,梅家茶館令人矚目的手電筒竟然一直拴在李昌的褲腰皮帶上,據說李昌是從金文愷監死前睡的枕頭芯子裡找到的。據李昌自己交代,他盜金之前金文愷還沒有死,金文愷睜著眼睛看著他把手伸到那隻枕頭芯子裡,然後就一命嗚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