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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茶館有錢是確鑿無疑的。梅氏家族經營了幾百年的茶館生意,雖然幾經滅頂之災,錢還是有一批的,金文愷健在的時候別的本事不大,斂財有方卻是很出名的。即使到了1979年,金家還有好多金器,據說裝在一隻老式手電筒里。手電筒在金文愷手裡,還是在姚碧珍手裡,別人無從知曉。直到金文愷病死後,有一條消息使眾人震驚不已:金文愷到死也沒有交出手電筒,姚碧珍搖他、親他、罵他、擰他都沒有用,金文愷懷著一種深刻的冷漠溘然故去。姚碧珍沒有得到那隻手電筒。
這消息是李昌走漏的,金文愷的壽衣是李昌穿的,李昌用一盆開水澆到死者身上時聽見死者的皮膚噼啪噼啪地響,而且噴出一股嗆人的腥臭。他估計金文愷有十年沒洗過澡了,腋窩、生殖器上都長滿了疥瘡。李昌說。老傢伙好可憐,到頭來還不如一頭豬的下場,從李昌的話里不難推斷金文愷與姚碧珍的關係。他們這對夫妻做到後來完全是名存實亡了。其原因一半是金文愷的孤僻自閉造成,另一半肯定是姚碧珍放浪yín逸的結果。還有一種原因難以啟齒,茶客們都清楚。不說而已,倒是姚碧珍自己毫無羞恥之心,大肆暴露男人的生理缺陷,說金文愷比棉花團還軟,該用的地方沒有用,不該用的地方亂用。
描寫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障礙重重。我對於香椿樹街粗俗無聊的流言蜚語一直採取裝聾作啞的態度,我厭惡香椿樹街的現實,但是我必須對此作出客觀準確的描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回到南方風景的線索上來,南方確實是有特色的地域。空氣終日濕潤宜人,樹木在深宅大院和河岸兩邊蓬勃生長,街道與房屋緊湊而密集,有一種嬌弱和柔美的韻味。水在人家的窗下流,晾衣杆從這家屋檐架到那家屋檐上,總是有襯衫、短褲和尿布在陽光下飄揚,充滿人類生活的真實氣息。這是香椿樹街,香椿樹街的人從街上慵懶散漫地走過,他們是真正的南方人。
有些人走過和尚橋。
有些人走過和尚橋,又走進了梅家茶館。
地方史志記載,梅家茶館始建於明朝嘉靖年間,最初叫做玩月樓。玩月樓這名字總是讓我心存疑竇,我覺得玩月樓像一座jì院而不像一座茶館,但是地方史志只此寥寥幾筆,沒有交待玩月摟的性質。我對幾百年前的那座樓字只能是空懷熱情而已。
關於和尚橋的傳說在香椿樹街流傳甚廣。這傳說分為多種版本,其中一種是牽連到梅家茶館的,也就是說,傳說中的祖奶奶就是梅氏家族的某一位女前輩,她有可能是金文悄的八代或九代祖奶奶。
傳說祖奶奶是個老寡婦,她的獨子仕途通達;當時是本地縣令,而且以孝順寡母聞名於世。祖奶奶本來可以倚靠兒子頤養天年,但她卻丟不下茶誼這份家產。所以祖奶奶一直是梅家茶館的老闆娘。傳說祖奶奶有一天對鏡梳銀鬢,聽見窗外鶯歌燕舞,一派春光,祖奶奶撩起窗前幾枝新柳,看見窗下是一河春水,兩岸是鳥語花香。這是幾百年前的香椿樹街景,我絕對沒有見過。但傳說就是這樣的,傳說描述祖奶奶在年近花甲之時突然春心萌動,對著河那邊的一個和尚嫣然一笑。這裡的斧鑿痕跡很明顯,細節顯得荒唐滑稽。但是梅家茶館的對岸至今有一個青雲寺的遺碑,看來寺廟確實有過,那麼和尚大概也有過的。傳說描述和尚也是個老和尚,身披袈裟,腳蹬糙履,正在河邊的菜地里鋤糙。老和尚在所有文學經典里都是風流成性的,所以老和尚對祖奶奶的隔河挑逗是心領神會的。這麼看來,兩個老東西的眉目傳情及至後來私通姘居也有點合情合理了。
傳說描述那時候是沒有橋的,從青雲寺到香椿樹街來要繞三里地。傳說老和尚慾火難熬趁夜闌人靜之時泅水而來,天天潛入祖奶奶的房中。春天河水依然冰冷,老和尚的身體也像河水一樣冰冷。祖奶奶勢必要用自己的身體把老和尚焐熱。不焐熱不行,這一點稍諸房中術的人都能理解,我皺緊眉頭抖開這種所謂」包袱」,心裡實在羞愧。但茶客就是這樣津津樂道地談論」冷熱」問題的,我只是轉述而已,我用不著羞愧。
傳說祖奶奶漸漸地凍出病來。祖奶奶請醫師來診病,只說是受了寒。但是絕藥吃了幾十罐,病勢卻不見好轉,祖奶奶的縣令兒子,也就是金文愷的七代或八代祖宗聞訊焦慮萬分,不知道母親大人患了什麼絕病。傳說是一個快嘴丫頭說漏了嘴,說,全怪對岸的老和尚,縣令嚴加遲問,終於知道了實情。縣令又羞又惱,當即要派兵丁去青雲寺捉拿老和尚,但祖奶奶卻不依。祖奶奶說,你要捉他不如先捉了我,把我綁到大街上去示眾,把破鞋掛到我脖子上來,把我的頭砍了去吧,你要他死不如先讓我撞死了吧。祖奶奶說著就往牆上撞,縣令抱住母親大人,雙膝跪下,涕淚交加。縣令說,母親的養育之恩至今未報,怎敢惹母親生氣?既然母親是凍出來的病,兒子就有辦法了。祖奶奶說,有什麼辦法呢?那禿廝就是不肯走路,他情願在河裡受凍。縣令說,修一座橋好了,一頭架到青雲寺,一頭架在家門口,只要能讓母親身體無恙,兒子也不論什麼廉潔自好了。
傳說和尚橋就是這樣修起來的。如果這是真的,那麼這段歷史大概是梅氏家族最輝煌的一頁了。我想起這傳說有如吞食一隻金頭蒼蠅,但是整個少年時代,我幾乎天天要從和尚橋上過,從家裡去學校。理智地說,過橋人是不應去敗壞橋的名聲的。
站在和尚橋橋頭,俯視人來人往的香椿樹街,數數梅家茶館共有多少窗戶,想想歷史真是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東西,它虛幻而荒誕,遠遠不如廁所前的一排紅漆馬桶真實可靠。
有個破綻遲早是要收拾的。誰都會發現金文愷姓名上的問題,為什麼梅氏家族到了末代會捨棄悔姓而改成金姓?對於南方人來說,任何一個宗族都不可能改姓,這種罪過無異於挖自己的祖墳,永遠不可饒恕。
是金文愷自己把梅姓扔掉的,他有一天突然就跪到香椿樹街派出所要求更改姓名,宣布他從此姓金。派出所方面提出種種質疑,全文愷只說一句話,你們救救我吧,再不改姓我就要沒命了。那是1953年的事,正在搞公私合營,梅家茶館也在合營之列。金文愷的改姓弄得新茶館裡的茶客啼笑皆非,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改姓,更不明白為什麼要姓金。終於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說,梅是霉,金是財,那傢伙還在做發財夢。又有人說,應該報告政府。
金文愷自作聰明耽於錢財的性格可見一斑,他的梅氏家族遺傳的命脈對新社會的氣候沒有任何適應能力。從1953年起,金文愷一直是香椿樹街每次革命運動的靶子,粗略地估計一下,金文愷被游銜、批鬥大概有80餘次。這個數字超過了他的壽數,也超過了他儲藏的黃金盎司量。
到了1979年全文愷絕病而死的時候,香椿樹街的人普遍用因果邏輯談論此事,結論自然簡單,金文愷是應該死了,梅氏家族早就氣數已盡了。有的老人則睿智地指出,梅氏家族在天之靈也會把金文愷這個異姓孽子揪住,像在香椿樹街一樣讓他繼續遊街,批鬥。
我想起金文愷這顆死魂靈,想起那雙蒼白乾瘦的手在午後陽光下簌簌顫動的情景,心裡對他有一個公正的評價,說說也無妨。
我認為金文愷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冤魂,幾年後他會重歸梅家茶館,以另一種形式實現他的理想,或者就是現在,某個深夜,他悄然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挾著一隻老式手電筒,冷不防對你說,孩子,快跑。
一年一度,秋風吹到南方來,吹落許多黃葉在香椿樹街上旋卷。有一年秋風乍起的時候,紅菱姑娘來到梅家茶館,紅菱姑娘搭乘一條運煤船進入香椿樹街的河面,船過和尚橋橋洞後,紅菱縱身一躍,就跳到了岸上。她把鋪蓋卷扔到地上,站在那兒舒了一口氣,她站在梅家茶館的西窗外,茶客們隔著玻璃都看見了紅菱,秋風吹起她桔黃蓬亂的頭髮,紅菱突然呼嚕一聲,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她的出現並無一點詩意。
紅菱姑娘走進梅家茶館,向老闆娘姚碧珍討水喝。姚碧珍順手抓過一杯茶客喝過的剩茶遞過去,說,隨便喝吧,紅菱就坐在她的鋪蓋卷上喝那杯水。她的烏黑靈動的眼珠自由地逡巡著梅家茶館,審視每一張陌生的臉,最後停留在姚碧珍的耳朵上,姚碧珍的耳朵上掛著兩片黃澄澄的金耳環瑪瑙墜子。」
這是什麼地方?
香椿樹街。
我是說這兒是什麼地方?
梅家茶館。我的茶館。
怎麼這麼多的人,他們在開會?
不是開會,是喝茶。
姚碧珍說著笑彎了腰。姚碧珍是經常發出這種不加節制的浪笑的。茶客們都轉過臉看她笑,姚碧珍笑夠了指著紅菱姑娘說,她問你們在開什麼會,你們到底在開什麼會?誰來告訴她?你們不說我就說了,姚碧珍的嘴湊到紅菱姑娘的耳邊,突然說,他們在開xx大會。請原諒我在這裡用了兩個不負責任的xx,要知道姚碧珍的嘴一貫下流透頂,我寫她的語言只能是猶抱琵琶半遮面。
很明顯紅菱姑娘是不知茶館為何物的,貧乏的知識與她聰慧的眼珠子極不協調,茶客們一眼可以判斷她來自某個窮鄉僻壤地區,香椿樹街有時是能夠見到這些愚蠢的外鄉人的,他們大多是從河上來,背著那種庸俗的紅底大花被子,香椿樹街居民憑藉他們靈敏的嗅覺,一下子就能把他們從人堆里區分出來。
你從哪裡來?
射陽。
我一猜你就是那一帶人。來這裡幹什麼?
走親戚。
不對。你說謊了。香椿樹銜每家的底細都在曬太陽,沒有哪家有蘇北親戚,你說說你的親戚姓什麼?
姓張。
又說謊,姓張的人像螞蟻一樣多。你的親戚到底姓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才是真話。你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麼來了,香椿樹街可不是逃難人呆的地方。你準備再去哪裡?
不知道。
那你就在這裡呆幾天吧,你不是要找親戚嗎?你的親戚姓李名昌,就是我,我是你的表哥好了。
與紅菱姑娘說話的是李昌,李昌的一隻腳在地上,另一隻腳踩在方凳上。他正在用抹布蘸了油擦他的白皮鞋,擦完這隻腳又擦那隻腳。紅菱姑娘的黑眼珠炯炯地盯著面前的白皮鞋看,她喝完那杯剩茶舔了舔舌尖,然後她的干啞的嗓音就變得甜媚清亮了。
表哥,你的皮鞋可真白。
梅家茶館收留了紅菱姑娘。準確地說是一種暫時的收留,就像鄰里之間互相收留被風颳過院牆的一塊毛巾、一隻襪子。這符合南方殘存的人情味和道德觀念,但是不符合老闆娘姚碧珍的利益,問題出在李昌那裡。李昌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通了姚碧珍,李昌那個下流東西對紅菱姑娘打算盤簡單明了,姚碧珍不會不清楚,但姚碧珍對別人說,我怕什麼?花點錢買個女長工,看得順眼留,看不順眼再攆也不遲。姚碧珍還說,諒她一條獺狗也扶不上牆。言談間充分體現出她的自作聰明頤指氣使的老闆娘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