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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榆後來的驚人之舉就是針對姓王的木匠來的。榆無意中在倉庫里發現了半瓶農藥,瓶簽上的紅字和骷髏人頭象徵著死亡。構想起村里每年都有人吞下這種農藥而死去。榆浮想聯翩,後來他就把半瓶農藥倒在水杯里,悄悄地放在桌子上,他知道姓王的木匠已習慣於從桌上拿水喝。那是正午時分,木匠滿頭大汗拍接著兩塊棺板間的樣頭。榆從外面的窗戶里窺視著裡面的動靜,他看見木匠在擦汗,然後他的一隻手伸到桌上抓過了那隻水杯。榆的心狂跳著,他猛地蹲下來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姓王的木匠在屋裡發出了一聲狂叫,那隻水杯從門裡飛了出來摔在地上。榆拔腿就跑,他不敢回頭望一眼,一直跑到鄉村小學操場上。操場上沒有人,只有幾堆大糙垛在微風中籟箴作響,榆發現糙垛里有一個洞,他就鑽了進去,又抓了幾捆糙擋住了洞口,一切都變得幽暗無邊,隱隱地可以聽見小學教室里的讀書聲,那是些無疾無災的孩子,這個上午他們在讀書,誰也不知道榆幹了什麼。

    榆聽見了小學下課的鐘聲,孩子們喧譁著奔出教室,經過操場和榆棲身的糙垛,有個孩子扒開了洞口,他驚訝地喊起來,你躲在這裡幹什麼?你在拉屎嗎?榆用手擋住了臉,他嗚咽著說,我頭疼,我頭疼得厲害。

    傍晚時分榆爬出了糙垛,他臉色蒼自搖搖晃晃地走回家去。遠遠地能看見家裡的煙囪冒著炊煙,母親正在門前的菜地里起菜,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榆走到家門口,母親說,榆,你這一天跑哪裡去了?榆站住了,伸出手指摳著門框上的油灰。母親又說,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誰欺負你了嗎?榆搖了搖頭,他說,我頭疼,我頭疼得厲害。

    榆跨進家門時打了個冷顫,姓王的木匠獨自坐在桌前呷酒。木匠的目光刀方般犀利地刺透榆的心。榆低著頭,踢著地上的刨花。他聽見木匠嘿嘿地笑了一聲。木匠說,你回來啦?你媽找你半天了。榆說,找我幹什麼?木匠說,不幹什麼。我的活兒幹完了,我明天要走了。榆抬起頭看見白棺材豎在牆邊,他從來沒有這麼近地面對一口棺材。新打的棺材,表面光潔流暢,散發著一種樹木的清香。

    這口棺木打得好不好?木匠說。

    我不知道。榆說。反正我不要睡棺木,再好也不要。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木匠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榆的肩上,另一隻手在榆的臉上擰了一把,他說,這是我打過的最好的棺木,你們家總會有人睡上這口好棺木的。

    第二天早晨姓王的木匠離開了村子。他沒有把農藥的事情透露出去,這讓榆感到很意外,一種深深的迷茫籠罩著榆以後的生活,榆無法忽略姓王的木匠在家裡留下的種種痕跡和陰影。

    秋天和落葉一起漸漸隨風而去。

    巨大的棺木停在堂屋一側,陽光透過窗榻照亮了棺木一角,另一半是不規則的陰影部分。這是在白天,到了夜裡榆始終不敢正視那口棺木,他害怕它會突然打開蓋板,把他關在裡面。夜探時分榆依然聽見家裡有一種物質在咯吱咯吱地響著,他懷疑這聲音來自棺木內部,一個最秘密最黑暗的地方。

    母親說奶奶的病一無比一天重了,恐怕活不過這個秋天了。奶奶自己也這樣說過。秋天已經過去,奶奶卻依然無恙,她穿上了棉祆,懷裡揣一個小暖爐坐在床上,一聲聲地咳嗽,奶奶的脾氣也變得古怪難測,她經常坐在床上,朗聲咒罵榆的母親,榆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看見母親的眼裡常常噙著淚,榆也不知道奶奶會不會死,他不想奶奶死,但是一旦奶奶死了就會睡進那口棺木,而棺木也將被抬出堂屋,埋到河邊的墓地里去,這是榆希望的事。

    榆夜裡不敢和奶奶一起睡了,他開始搬到母親的房間過夜。這使榆的睡眠變得香甜而沉穩,榆曾經看見母親朝肚子上貼傷膏藥,貼了很多,榆說,為什麼貼那麼多膏藥,母親回答說,我肚子疼,貼了膏藥就不疼了。這是很久以後榆回憶起來的一個細節,它對榆最終弄清母親的死因有所幫助。

    一個寒風凜冽的早晨,榆在倉庫里發現母親仰臥在地上,那瓶被榆用過的農藥瓶倒在她的身邊。榆聞見了一種強烈嗆人的氣味,它由農藥和傷膏藥的氣味混合而成,榆幾乎窒息,他掙扎著去拉母親的手,那隻手冰涼冰涼的,已經僵硬了。

    榆的母親在家中停靈三天。前來守靈的村里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問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其中多次提到那個姓王的木匠。榆只是哭泣著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以為奶奶快死了,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會死。村里人說,孩子還不懂事,他奶奶不說,誰還說得清呢?

    榆的父親沒有回家奔喪,誰都知道他也是一個游村走街的木匠,沒有人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第四天榆的母親被裝進了棺木。棺木是原色的,還沒有油漆,因為一切都猝不及防。死是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榆跟著四個抬棺的漢子朝河邊走,那是清晨霜降的時候,雪自的霜無聲地落在棺木上,落在送葬者的頭頂上,原野和樹木也彌滿凝霜,鄉村的景色一如既往地肅穆恬淡,適宜於任何一種出殯的形式。

    在離墓地幾步之遙的公路上,榆突然站住了。榆的目光落在公路前方,那裡出現了一個肩挎工具的木匠,送葬的人們也站住了朝那兒張望。有人說,會不會是榆的父親?他們很快發現那不是榆的父親,公路上游村走街的匠人是很多的,這天早晨出現的是又一個陌生的木匠。

    我怕。

    榆就是這時候發出了悽厲的尖叫。他推開人群在公路上狂奔起來,榆頭戴白色孝布在公路上狂奔起來,遠看很像一匹自鬃烈馬。

    藍白染坊

    在梅雨降落的第一天,三個男孩中有一個放學回家找不見他的黃狸貓了。貓從氣窗口爬出去,打碎了魚食缽。那個男孩傷心地把這事告訴兩個好朋友,他們發誓要我回失蹤的貓,於是開始了這個故事。

    在霏霏雨絲中他們走過濕漉漉的城市,看見環城河的水位漲了好幾寸,城南低洼的老街上有水流汩汩地蔓延,那水是濁黃的,以前從來沒見過。老街上的人穿著高幫膠鞋在積水裡走路,鞋幫上濺了星星點點的黃泥,像各種花朵的形狀。人們都覺得黃泥水來得溪蹺,走在街上忍不住去看別人腳上開放的黃花。那三個男孩溯水而上,一直到了繁華的城北。他們發現城北到處在挖防空洞,許多隆起的土堆在雨中傾記,火山般噴發出冰冷的黃泥漿,流著淌著,畫出一條巨大的黃龍。

    三個男孩嘀咕,是不是要打仗了呢?他們帶著痴迷的神色,在城北一帶留連忘返。傍晚時分踩著水僻僻啪啪地回家,卻沒有找到那隻黃狸貓。

    隔天早晨,老街染坊的紹興奶奶一開門,就覺得她腳上被什麼冰涼的東西咬了一口。大街上的黃泥水已經闖進染坊的大院裡來了。

    」這水是怎麼啦,長生,這水到底是怎麼啦?」

    鬢髮蒼白的紹興奶奶竟然失聲大叫起來。她扶著門框,不讓自己被那股奪門而入的水流衝倒。但是黃泥水一下一下地咬著她的小粽子腳。紹興奶奶腦子裡立時浮出一生中與此相關的記憶。濁黃不是好顏色。凶兆在雨中跳來蹦去,紹興奶奶慢慢地癱倒在泥水裡。

    來長生從染坊深處搶步出來,滿臉滿手全是一種靛藍的顏色。他把老母親從水裡抱起來,惺惑地四處張望,人們發現染坊主人像個青面鬼似的,似乎剛從靛藍的染缸里爬出來。於是又誕生了染坊的故事。

    這染坊的院子奇大,四周豎起的雜木柵欄是一堵不死的牆,爬著綠得蝎虎的長藤,垂著長長短短的絲瓜。染坊里的女孩子小浮經常把臉藏在花藤瓜果中間,窺視外面老街上的男男女女,行蹤有如一隻貓。

    小浮這年十五歲,跟老街上其他孩子不同,從沒上過一天學,隨隨便便地在雜木柵欄內瘋長。小浮的眼睛裡確實有和貓相像的東西,人們都說染坊里那女孩怎麼怪模怪樣的,卻又有點美麗。小浮平日裡總是一副懶散的樣子,常常坐在一隻底朝天的廢染缸上,看著來長生和一家人往竹繩上晾那些家染印花布。

    梅雨季節里,染坊一家子天天等太陽,太陽升起好曬布,從缸里撈上來的藍白花布已經多日未乾了,每當五月的太陽即將刺透滑膩的空氣,染坊里一片忙亂,小浮就從磨白漿的石磨邊溜走,鑽到密密的蓖麻葉叢中,把什麼都躲開了。

    」小浮,小浮,你跑到哪裡去了?」

    她聽見討厭的老祖母用手杖敲著染缸,便捂著嘴竊竊地笑。她不準備讓家裡人發現她的藏身之處。

    」小浮,小浮,外面在發黃水,別讓黃水咬了你呀。」

    小浮早就看見了街上的水。她撕扯下許多六角形的蓖麻葉,把綠柵欄打開一個缺口。外面老街上的房子和人看得更清晰了。紹興奶奶小心翼翼地沿著一片積水走,老祖母在找一個長著貓眼睛的孫女。紹興奶奶不時仰起雪白的髻子頭,朝天上看,嘴裡念叨著什麼。小浮知道老祖母耳鳴眼花,幾天來總聽見有飛機嗡嗡地朝老街的房頂飛過來,一個身影在黃色水窪里忽隱忽現,顯得很蒼涼很寂寞。小浮掰著指頭算了算祖母的年齡。她快九十歲了。她活了那麼長的時間,每年都在紅木箱底壓一塊家染的印花布,如果老祖母在九十歲這年裡壽終正寢,來家人會遵從她的意願在祖母的身子底下鋪上九十塊印花布。九十塊印花布會裹著一顆古怪的魂靈,送她進入天堂中的另一個染坊。飄飄揚揚飛上天啊,藍花白花蓋滿天空。

    多日的雨天在小浮心中拱出一團毛茸茸的夢想。小浮突然又笑,笑完了又煩躁。她覺得這兩天身子軟綿綿的,聞見大缸里發酵的黃豆水味就想嘔吐。她仇恨地瞪著滿院的印花布,不知道為什麼來家人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地在這些布下面走來走去,沒個終結,小浮有一回做夢,夢見她陷在一片藍與白的花朵里,在濃烈嗆人的花香中掙扎跳躍,但是所有的藍花白花全像淤泥一樣拽住了她的腿腳。這時候小浮重溫了那個夢,她在一排排晾布的竹繩間鑽來鑽去,想試試那些藍藍白白的花朵會不會像小妖怪似的來抓她,她聽見風在耳邊弄出蜜蜂般的響聲。那些布匹上的花朵溫柔地拍打她的臉頰,在繁重的花影壓迫下,小浮仍然像一隻貓一樣敏捷活靈。她差不多快樂成了一隻瘋貓。太陽下的印花布把她和家裡人隔開了,誰也沒見到小浮的瘋樣,誰也沒見到小浮奔跑跳躍過的地方留下了一滴滴殷紅的血跡。

    小浮後來跳不動了。她慢慢爬到雜木柵欄的綠蔭里,好奇地凝視自己留下的血跡。

    」小浮,小浮,你這鬼丫頭在哪裡呀?」紹興奶奶又找回染坊院子裡了。小浮害怕老祖母聞到那血的氣味。她想往雜木柵欄外面翻,翻到老街上去,可是一點勁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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