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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我想起金魚,想起那些日子,半天沒說話。後來我仿佛夢醒般地對阿全說,「都死了嗎?死了就算了,沒什麼可多說的。」
狂奔
風吹起來的時候,房屋和大地一起在黑暗中漂浮。在很遠的地方,也許就在榆睡的這間舊瓦房裡,有一種看不見的物質在咯吱咯吱地響著。外面的風颳得太猛烈了,榆對此感到莫名的恐懼。他把印花土布製成的床帳掀開了一點,朝窗外眺望。窗外是藍紫的天空和稀疏的幾枝樹影,一切都很安詳。榆猜想在夜裡發出聲響的也許是一種巨獸,他不知道它叫什麼,他即使睜大眼睛也看不見它隱藏的地方。榆不知道的事物太多了,他是一個鄉村中少見的贏弱文靜的孩子,自從患上了一種頭疼病後,榆就沒有離開過他家的院子,有時候榆坐在曬場的糙垛上,看一群雞啄食場上殘留的稻穀,但這往往是早晨以後的事了。
早晨天色漸亮時,榆急匆匆地下床去撒尿,他經過奶奶的房間時把門推開,看見奶奶坐在便桶上,一隻手伸到床底下抓糙紙,另一隻手捂著胸,她又在大聲地咳嗽。奶奶好像已經這樣咳嗽了一輩子了。榆衝著裡面說,我去撒尿。他經過母親房間時再次撞開門,母親已經起床,她正對著牆上的鏡子梳妝,那些很黑很亮的長髮被綰起來挽成一個譬子,垂在母親的頭後面。榆說,我去撒尿,他飛快地跨上了門檻,朝外面霜跡斑駁的泥地上撒了一泡尿。榆在系褲子的時候看見村莊渾圓的輪廓一點點地發亮,慢慢地清晰了,放牛的人已經到達了池塘,從曬場那兒飄來了糧食的清香。
有時候榆坐在曬場的糙垛上,看一群雞啄食場上殘留的稻穀。這是早晨以後的事了,下地的村里人都會看見榆一動不動端坐在糙垛上:榆的手裡捏著吃剩的半塊干餅,干餅上棲息著一隻或幾隻蒼蠅。
榆,你的頭疼病又犯了嗎?
沒有,榆說,我在吃干餅。
榆,你爹快回家了嗎?
快了,等過年爹就回家了。
榆的身影在陽光下泛出和糙垛一樣的淡黃色。當他咽進最後那點干餅時,腦袋又嗡嗡地脹疼起來。榆爬下糙垛,他聽見母親在門口高聲喊著,榆,回家來吃藥。榆踉踉蹌蹌地跑過曬場,這時他看見從公路上下來一個人。一個挎著帆布工具包的木匠。榆站住了朝那個人張望,他很像榆的父親,這是因為走路的姿勢和那些鋸斧推刨墨斗的緣故,榆其實不認識他。那不是我爹,榆自言自語地說,他朝那個木匠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就一溜煙地跑回了家。
榆喝著又苦又澀的糙藥,這是母親按照民間偏方去山上採集來的。采來的是糙精和糙葉,它們被母親堆在一隻竹匾里放到太陽下曝曬,曬乾後再切成粉未狀裝到藍子裡。榆的母親每天都要從籃子裡抓一把糙藥熬湯給榆喝。榆害怕糙藥的苦味,他把藥倒給院裡的狗吃,狗搖了搖尾巴就走開了。榆想連狗都不肯吃這藥,我為什麼要吃呢?榆總是偷偷地把藥潑在泔水桶里。他母親發現後就坐在榆的對面,看著他把藥喝光才離開。她說,榆,你要聽話,有病就要吃藥,你不吃藥會死的,明白嗎?死是那麼可怕的事,難道你不怕死嗎?
門口站著一個人,榆發現他就是從公路上下來的那個木匠。榆還發現母親認識那個木匠,他們站在門邊說了一會話,木匠就一步跨了進來,坐在凳子上討水喝。榆看見他的工具包與爹的那隻一樣破舊不堪,裡面露出推刨鋒利的刀刃。
這是你表叔。母親從水缸里閨了瓢水,一邊抬頭對榆說,他是你爹的好朋友,以前上我家幹過活,你還記得他嗎?
不,榆搖了搖頭說,我什麼都不記得。
你爹去東北做活,過年回不來了。母親把一瓢水遞給木匠,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罕見的笑容,她說,榆,你爹帶錢回家了,他今年賺了很多錢。
榆皺著眉頭喝完了糙藥,把藥碗倒扣在桌上。他說,我喝完了,榆抬起頭用一種疑惑的目光看著木匠和母親,他們也正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榆,木匠的臉上長滿了疙瘩,還有一顆大黑痣。木匠突然對榆笑了笑,露出一口醬黃色的牙齒,他說,你過來,我給你糖吃。榆說,我不吃,我要出去了。榆朝門邊走,他聽見母親用帶有歉意的語調說,這孩子不懂事,脾氣很怪,都是該死的頭疼病害了他。
榆倚著牆偷聽母親與木匠的談話,但是他們沒再說什麼,後來母親領著木匠走進了奶奶的屋裡,他們明顯在商量一件什麼事,榆仍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他隱約覺得這件事與他有關,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姓王的木匠後來在榆的家裡住下了。第二天木匠把榆的房門卸下來,鋪到兩張長凳上做了一張桌子。榆尖聲對木匠喊,你要幹什麼?你跑到我家想幹什麼?木匠說,問你媽去,榆就跑到他母親身邊,他說,他卸了我的房門,他到底要幹什麼?母親說,他要開始幹活了,干木工活沒有門板不行。榆說,我爹也是木匠,他為什麼不來家干木工活?為什麼要讓那個人來呢?母親有點不耐煩起來,她揉了榆一把,榆你的耳朵在哪裡?對你說過多少遍,爹去很遠的地方幹活,今年不回家了。榆不再說話,過了一會他說,他要給我家打柜子嗎?母親說,打柜子有什麼用?不是打柜子,是打棺材。榆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他回頭朝堂屋裡的那攤工具看了看,榆拉住她母親的胳膊,為什麼打棺材?打了棺材給誰呢?母親正在淘米,這一天她的情緒似乎很壞。榆看見母親把竹箕啪地摔在地上,她說,你這煩人的孩子,我受不了,打棺材給誰?就給你睡,給你睡!
榆驚恐地看著竹箕里的米濺在水缸邊。母親怒氣沖沖,她穿著花布夾衫和青卡其布長褲,衣袖和褲腳都挽著,她的臉色因為煩躁和憤怒變得很紅,榆看見她的額角上沁滿汗珠,隱約可見一些淡藍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蠕動著。榆覺得一切都猝不及防,他囁嚅著說,我做錯了什麼?我什麼也沒做錯,我只是不喜歡那個木匠。
母親後來彎下腰捧起了地上的米,繼續用水漂洗著。母親說,榆,我不是故意朝你發火,我是太累了,我不知道淘這些米夠不夠他吃,家裡的米缸快空了,你爹卻不回來。
木匠的推刨從早到晚吱啦吱啦地響著,地上堆滿了木屑和那些一卷卷的刨花,木材的清香改變了空氣霉味的成分,榆總是在睡夢中被木材的氣味和聲音驚醒,他的房門沒有了,現在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見堂屋的動靜,木匠彎著腰,一次次地將某塊木板推平,他的耳朵上夾著一枝紅藍雙色筆。在旁邊的桌上放著一瓶白酒,木匠經常停下手裡的活,走過去喝一口酒。他喝酒的間歇家裡恢復了寧靜,榆聽見奶奶的古老的咳嗽和吐痰的聲音,母親在院子裡吁吁地餵雞。
榆從地上撿起一條刨花,他用刀子在上面挖了兩個洞,套在眼睛上。然後榆就坐在爐邊,透過那兩個洞審視著姓王的木匠。木匠在用力推平一塊木板,他的動作機械而充滿力度。
喂,你為什麼要到我家來幹活?榆說,為什麼不到別家去呢?
木匠不說話,除了幹活,他很少開口說話。
我家不要棺材,你為什麼要到我家來打棺材呢?
木匠側臉看了看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榆看見他的兩根手指把一顆鐵釘從木板上拔了起來,一揚手扔到地上。
你打好了也沒有用的。榆對木匠說,我們家沒人想睡棺材,除非你自己去睡。
榆聽見木匠朗聲笑起來,他直起身子繞著木板走了一圈,抬起腳把滿地的木屑朝牆角踢。木匠摸了摸那塊長方形的漸漸光滑的木板,他說,棺材打好了總會有人睡的,棺材是世上最好的木器,你長大以後會明白的。然後木匠突然坐到了木板上慢慢地躺下,木匠的身體橫躺著顯得無比巨大,他仍然微笑著對榆說,躺在棺板上面那麼舒服,你長大以後就會明白的。
木匠跳下地的時候榆不由得後退了幾步,木匠炯炯發亮的眼睛使榆感到恐懼。榆看見木匠朝他張開雙臂,他說,孩子,我抱你上去,嘗嘗睡棺木的滋味,這是世上最好的床,比你的小床舒服多了。榆靠到牆上,他幾乎是哭叫著喊,不,我不要。但木匠有力的雙臂還是攬著了榆。榆感到他像一顆糙籽般輕盈地落在那塊棺板上,棺板冰涼冰涼的,松木的清香又濃又配,緊接著是一種致命的暈眩,榆在棺板上昏厥過去。
榆在半小時後甦醒過來,他看見母親和鄉村醫生,還有病重的祖母都圍在床邊。母親的眼睛紅得厲害,她好像一直在哭。祖母雞爪似蒼老的手重複地在榆的額角上撫摸著。鄉村醫生舒了口氣說,現在沒事了,他只是受了驚嚇。
我不睡。別讓我睡棺材。榆對他祖母說,他覺得自己非常虛弱,好像真的死了一回。
可憐的孩子,你怎麼會睡棺材呢?祖母說,那是我的壽材,我老了,我快要進棺材了。
榆從床上坐起來,他看見姓王的木匠仍然在堂屋幹活。木匠背對著他們,誰也看不見他的表情。榆的母親說,王木匠怎麼搞的,把孩子嚇成這樣,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別讓我睡棺材。榆拉住他母親說,我害怕,你答應我別讓我睡棺材。
你看把孩子嚇成這樣。榆的母親哽咽著說,榆,你別怕,你沒聽奶奶說,這是奶奶的壽材,你爹孝敬奶奶,特意請王叔叔來家打這副壽材。
可是我覺得我快死了。我的腦袋要炸開來了。榆抱著頭痛苦地說。
這個秋天,榆不再獨居一室,夜裡他和奶奶一起睡覺。奶奶身上的那種蒼老苦澀的氣味伴隨榆昏昏入睡。她的討厭的咳嗽聲從午夜一直持續到清晨。榆經常被突然驚醒,他看見奶奶的嘴微微張開,像一個黑洞,她的渾濁的眼睛在淺色月光下忽明忽暗。在外面的堂屋裡,姓王的木匠打著響亮的呼嚕,榆真想用一塊破布把他的嘴堵上。他埋怨他們為什麼不肯安安靜靜地睡一會,天快要亮了,天亮了就要起床了。
奇怪的就是這個秋天的夜晚。深夜時分榆看見奶奶扶著牆站在門邊,她的老邁衰弱的身體東搖西晃的。榆跳下床去扶她,榆說,奶奶你要幹什麼?奶奶說、我解手,你別管我。榆迷迷糊糊地回到被窩裡,他聽見奶奶在黑暗中咬牙切齒地說,騷貨,不要臉的騷貨。榆不明白奶奶在罵誰,他心裡說,誰是騷貨?誰不好好睡覺誰就是騷貨。
白木棺材很快就初具雛型了,它的一半躺在門板上,另一半倚在牆上。奶奶經常出來監督木匠,她用拐棍敲敲棺壁說,薄啦,但是我前世沒修來福氣,睡這口棺材也心滿意足了。木匠從不解釋什麼,他只是用一種嘲弄的目光掃視著蒼老的奶奶,他的眼睛裡有無法掩飾的冷酷,這雙眼睛也使榆感到深深的恐懼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