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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是真的黑鞋,不是塗上去的顏色。陶木然地盯著手裡的刀片喃喃自語,他有點負疚地望了望貓頭,扔掉了手中的刀片掉頭往香椿樹街走。
陶走到路中央時被貓頭叫住了。貓頭說,狗娘養的東西,你吃了豹子膽啦?你敢用刀片劃我的新鞋?貓頭從西瓜攤上撈起一隻鐵質秤砣朝他追過來,陶向香椿樹街跑了幾步,他聽見身後響起一陣瘋狂的風聲,他回過頭恰巧看見貓頭手持秤砣猛烈一擊的動作,陶已躲閃不及。
賣西瓜的攤販看見陶仆倒在街心,頭頂上有鮮紅的血汩汩地流淌出來。
陶從醫院裡出來時頭髮已經被剃光了,頭頂上纏著一道十字紗布,他的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上有一種抑鬱而茫然的神情。香椿樹街的居民都認為陶這回大難不死,陶的運氣還算是不錯的。有好事的人詢問陶那天用刀片劃貓頭那雙鞋的原因,但陶什麼也沒說。陶什麼也不想說。
楊槐樹梢上的蟬鳴聲日趨稀落,夏天匆匆地過去了。有一天陶去工農浴室洗澡,在那裡他遇見了過去的兩個好朋友秦和許。陶摘下了那頂平時用以遮蔽疤痕的黃軍帽,他從鏡子裡發現他們正在注視自己頭頂上的那塊疤痕,他們竊竊低語,並發出了類似的詭秘的微笑。
我已經不想找回我的鞋了,陶走到兩個朋友身邊心平氣和地說,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到底是誰拿了我的回力牌球鞋?
秦和許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繼續詭秘地笑著,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的笑聲變得瘋狂而不加節制了,浴室里的人都朝這邊張望,陶完全被兩個朋友弄糊塗了。
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秦在木榻上笑得前仰後合,他說,是一個撿破爛的老頭,我們親眼看見他把你的鞋扔到垃圾筐里去了,他把你的鞋當破爛扔到垃圾筐里去了。
我們親眼看見那老頭到牆上勾你的鞋,把你的鞋和破膠鞋爛拖鞋裝在一個垃圾筐里。許賭咒發誓道,騙你是小狗,老頭肯定把你的鞋賣到廢品收購站去了。
陶對這個意外的結果半信半疑,但他最後也跟著兩個朋友笑起來,陶一笑頭頂上的傷口就像刀割似地疼痛,於是他只好捂住嘴,繼而捂住整個臉部。陶知道他現在的笑容一定非常醜陋。
香椿樹街上有一些行為古怪的少年,陶就是其中一個,通常陶的目光總是下斜的,不管走到哪裡,陶總是喜歡觀察別人的腳,觀察別人腳上穿的鞋子。
金魚之亂
那時候我還沒長大,要是長大了這些事情也沒有了。人在十四、五歲上會迷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譬如打架、踢足球、寫詩歌甚至鬧戀愛,對那種年齡來說,反正都不太好,但迷上了有什麼辦法呢?總得發生一點大事小事的,這也是一種歷史。
那時候我跟圓腦袋的阿全玩過一陣,後來他迷上了咕咕亂叫的鴿子,人整天恍恍惚惚的,他總是找我,讓我給遠在東北的伯父寫信,郵一袋小米來。他說鴿子離不開小米,東北出產小米而且價錢便宜。這我也知道。我沒寫那封信,主要是當時還不懂為朋友兩肋插刀這個道理,還因為我講給別人聽伯父住在東北並非自找麻煩事,而是為了突出我家親戚遍布全國各地。後來阿全問過我,「我送你一對灰雨點怎麼樣?鴿籠我也會釘,我家閣接上有木頭。」我拒絕鑽他的圈套,沒要他的破鴿子破鴿籠。你說鴿子有什麼好玩的,除了會飛,跟拉屎生蛋的大母雞有什麼兩樣?
我沒想到自己以後會迷上金魚,如果阿全長著和我一樣的腦瓜,他憑什麼不可以說,金魚有什麼好玩的,除了會在水裡游,跟他的會在天上飛的鴿子又有什麼兩樣?現在想想,我要是覺得養金魚那段歷史讓人傷心的話,首先要埋怨我姐姐,是她最早把金魚這玩意裝在盛滿水的塑膠袋裡帶回家的。那時候她正和一個開運輸卡車的小司機談戀愛,小司機非要送給她金魚,我姐姐也沒辦法拒絕,她對這做法既不高興也不討厭。她把那四條金魚放進一隻大搪瓷碗裡就忘了這碼事,那笨丫頭連金魚要吃東西都不懂。四條金魚在搪瓷碗裡別彆扭扭地遊了二天,我把它們搬進一隻用來和煤餅的碳缸里,還掰了一塊餅乾進去。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意識到自己在養魚了。
你沒法忘記那種叫五彩珍珠的金魚的模樣。一色蟹殼黃的背上灑了藍、白、黑點子,流線型的豐腴的身子,碩大的柔軟的四瓣長尾,實在美麗異常。也許就是它們改變了我的部分天性,我想我應該每天起早到鐵道那邊的大水塘子撈魚蟲了,就像每天騎著車扛著長杆紗兜從街上經過的魚王阿福一樣。
魚王阿福養了三十年金魚了。他開始養魚那陣子我還沒出世。但我曾經親眼看到阿福在他家院牆上拉鐵絲網,把他家搞得跟集中營似的。據說經常有偷魚人夜裡翻上阿福家的牆頭,把水池裡的魚悄悄舀走。也不知道阿福怎麼想出拉鐵絲網這一招的,街上人都說他養魚養瘋了,我走過阿福家那條窄弄堂時,停下來好奇地看著牆上忙忙碌碌的阿福,當阿福陰沉沉的目光狐疑地掃向我時,不知怎麼我往後縮了縮,莫名其妙地問了一聲,「你家鐵絲網通電嗎?」他先沒搭理我,見我半天不走,突然怒不可遏地朝我吼,「滾開,以後再到這裡轉悠,當心老子卡死你們。」
阿福真他媽是個怪物,你見了他就會覺得情緒很低落。
我每回越過鐵道去大水塘子撈魚蟲時,都能看見木排上阿福瘦小的身影。他是個極其貪婪的人,他上了木排就要把木排fèng里的魚蟲掏個精光,我拎著新fèng的紗兜經過他的身邊時,阿福很吃驚,「你來幹什麼y我為了表示對他的成見而一聲不吭。他似乎明白過來,疑惑地自言自語,」你也養金魚y有一回我從大水潭子回家,剛把魚蟲放進魚缸,猛地發現阿福闖到了我家樓上,眼睛直直地瞪著我的「五彩珍珠」。當我意識到他是來跟蹤我這個「小偷」時,不禁又氣又羞,嚷嚷起來,「阿福,你滾,你給我滾。」阿福讓我推揉著也不走。他雙手扒著魚缸,臉上帶著迷茫的神情問我,「這麼好的珍珠,你從哪兒偷來的?」
我受了回污辱卻發現了自己的金魚是寶貝。要知道魚王阿福對別人的魚從來不屑一顧。也因為這個,我對姐姐的那位小司機崇拜起來。我問過許多關於他的情況,但我姐姐不喜歡受這樣的盤問,她皺起眉頭推開我,「我的男朋友關你什麼事?小大人,討厭死了。」我猜那個小司機沒準是從動物園的金魚館裡搞來這魚的。
那段時間裡我帶了好幾個同學上門,目的就是讓他們欣賞欣賞我的魚。他們有的確實看得直揉眼,有的卻裝出一副魚王派頭,似乎並不把那四條魚放在眼裡,這多少有點可惡,但我也原諒了他們。每當有人問起魚的來歷時,我總是神秘地一笑,說,「你猜呢?」我當然不能告訴別人沾了姐姐的光,讓人編出一些神奇的盜魚經歷才有趣呢。
記得是一個驟雨初歇的黃昏,我從學校一溜小跑回家,剛把雨衣掛上牆,一回頭便發現窗台上的碳缸空了,魚沒了,幾叢墨綠色的水糙孤獨地緩緩浮動著。我的心一下涼了,腦子裡閃過一個可怕的想像:剛才就在我昏昏欲睡地聽語文課時,有個小偷趁著下雨,沿著牆外的鐵皮水管爬上二樓,把四條「五彩珍珠」給偷走啦!我跺著腳發狂地嚷了句什麼,把裡屋睡覺的姐姐吵醒了,她死樣怪氣地呼嚕著,「人家上夜班呢,大驚小怪吵什麼?那幾條破魚統統讓我還掉了。」「還掉了?為什麼還掉了?」「我跟小周吹燈拔蠟了,當然要還掉了。」「吹燈拔蠟為什麼要把魚還掉?你個臭丫頭!」「你個笨蛋,你懂什麼?」我姐姐氣憤地從床上跳起來,沖我連珠炮地喊,「既然跟他吹了,他的唾沫星子都不能留一滴,金魚怎麼可以留在家裡?那魚沒準是他偷來的呢!」
我頹喪地把那隻空缸搖了搖,我沒想到姐姐還會把金魚還給那個小司機,這前前後後算怎麼回事呀?
我知道我喜歡上金魚了。連著幾天夜裡我夢見了金魚,而且在夢中「哇啦哇啦」地喊了起來,原先我生性厭惡小動物,母親每見我用腳把產蛋的老母雞踢得半空亂飛時,總要搖頭嘆氣,說我是個狠心腸的孩子。這回他們察覺到我身上的變化,顯然一陣欣喜。我母親在吃晚飯時溫和地告訴我,「明天你到阿福家去舀幾條魚回來,我跟他說好了。」我將信將疑,去阿福家?去阿福這老混蛋家要魚嗎?
也許阿福給了我母親天大的面子,他住在這條街上,就是天皇老子也得服我母親的居委會管轄。但我對阿福是否肯送魚給人還是將信將疑。那天我去敲阿福家門時天快黑了,敲了半天,才聽見一陣拖拖沓沓的木履聲,隨之是一聲怒喝,「你是誰?」我膽怯地哼了一聲。我們街上人都知道阿福最痛恨別人敲他的門。
阿福沒讓我跨進他家神秘的院子裡。他一手拉著門,一手將一隻斷把的搪瓷缸子遞出來,前後過程連屁都不放一個。缸子裡有四條黑乎乎的小魚,我一時沒認出來那是「水泡」還是「龍種」。只見四條魚的尾巴都又短又小,而且有兩條是三瓣的。我心裡頓時充滿屈辱感,回頭朝阿福家砰然關上的大門唾了一口。但是我不夠豪氣,沒捨得當場把魚倒在那裡。剛出阿福家的窄弄堂,迎面碰到了討厭的圓腦袋阿全。我怕他又纏我給東北伯父寫信要小米,就扭轉頭走。阿全死乞白賴地湊過來嘮叼了一番鴿子換小米的事,然後朝缸子裡瞥一眼,「又是四條破金魚,有什麼好玩的?明天來看看我的鴿子吧。我用雨點跟人換了對藍脖。」我一聲不吭地繞過他木樁似的身體,那會兒我怕人看出自己有點可憐。
第二批金魚我沒讓同學參觀過,它們比起過去的「五彩珍珠」確實差遠了。我甚至懷疑自己有沒有耐心伺候它們到變色、產子的時候。緊接著進了梅雨季節,所有養魚人都變得提心弔膽起來,因為黃梅雨一下,他們的寶貝最容易死掉。每天在大水潭邊撈魚蟲的養魚人都在互相報告自己的不幸,「昨天又死了兩條,他媽的鬼天氣喲。」然後用手比劃一下,「這麼大的水泡啊。」然後搖搖腦袋,悲傷地嘆口氣。只有阿福靜靜地朝木排fèng里伸著長杆紗兜,臉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只要有人問起阿福,「阿福,你死沒死魚?」他便向你翻個白眼,「你他媽報什麼喪?我要眼巴巴看著魚翻肚皮,買塊豆腐撞死算了。」於是問話人也向阿福翻個白眼,嘀嘀咕咕地走了。
我沒想到阿福送我的幾條丑魚也會長漂亮。其中兩條「朝天龍」,眼睛已經開始往上翻,小尾巴在水中甩著扭著,越來越肥大。小魚會長成什麼模樣阿福事先該知道吧?你別說他的內臟還不是驢肝狼肺的。此後我遇到阿福,開始對他咧嘴笑了。他的臉緊了緊,也對我露一個笑臉。但好像又意識到對我笑是浪費表情,匆匆地便騎車過去了。他騎車的時候把那根長杆紗兜扛在肩上,晃晃悠悠的。在此後我又開始邀請同學上門參觀,「朝天龍」好驚人,他們從沒見過金魚的眼睛有朝上長的呢。我很驕傲地把魚放在手掌上逗弄兩秒鐘,再放下水,這樣魚死不了。但表演這個顯得挺玄,很能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