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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辦公室里的人對袁老師的話題似乎都很感興趣,但是沒有人附和她,他們更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唯一作出反應的是紅旗小學的校長老鄭,老鄭皺著眉頭批評了袁老師,不要在背後這樣議論別人,影響同志間的團結,再說你對倪老師這樣妄加猜測沒有證據?

    證據?袁老師冷笑一聲,證據遲早會有的,我相信我的直覺你們等著吧。

    袁老師一直等待著的機會有一天似乎突然來臨了,下午放學後她在摟上晾衣物,看見樓下有三個中年男子朝上面張望,僅從他們西裝革履的服飾打扮來看,袁老師就可以判斷客人來路不正。

    你們找誰?袁老師一邊高聲詢問一邊抓緊了手裡的叉杆。

    倪香紅住這裡嗎?樓下的男人操著典型的北方口音。

    沒胡倪香紅只有倪紅。袁老師話剛出口就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倪老師根本不叫倪紅,她是改過名字的。

    這時侯倪老師已經來到涼台上,袁老師聽見她邊走邊嘀咕著,誰找我?怎麼會有人找我?當倪老師扶住涼台的木欄杆朝下張望時,一邊的袁老師發現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這使袁老師感到一份驚喜,她對身邊的這個女人機械地重複著,有人找你,有人來找你了。

    倪老師沒有說什麼,倪老師提著她的灰絲絨裙子朝樓下飛跑,她很快和那三個陌生男人站在一起了。他們在說著什麼,袁老師很想聽但什麼也沒有聽清,她猜這是倪老師在搞鬼,倪老師時刻提防著她的耳朵。

    令人失望的是他們沒有上樓,倪老師領著那三個陌生男人穿過操場往學校外面走,袁老師隨即返回她的房間,打開了面對香椿樹街的那扇西窗,西窗多年緊閉,插銷已經鏽死了,袁老師費了很大勁才把窗子打開,她看見了秋風暮色中的香椿樹街,街上的那些正在關門打烊的小店鋪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看見倪老師和那三個陌生男人拐過街角:在織布廠的圍牆後面消失不見了。

    袁老師在剩下的黃昏時分里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倪老師帶著三個男人去了哪裡,但可以確定他們之間一定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倪老師回來得愈晚問題也就愈嚴重,袁老師這樣想著漸漸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不管怎麼說,她對倪老師來歷的懷疑已經有了初步的證明,她相信事情已經露出端倪了。

    天色已經昏黑一片,倪老師仍然沒有回來,袁老師抱著女兒在涼台上朝校門口觀望了一陣,看見的只是一片薄薄的幽暗和隨風飄落的梧桐樹葉,最後一個賣糖人的貨郎正搖響潑浪鼓從街上經過。袁老師突然感到隱隱的恐懼,她想倪老師會不會出事了?這種結果是她害怕和不希望見到的。袁老師把女兒放到床上哄她睡覺,一邊留心著外面樓梯上的動靜。桌上的鬧鐘指針指向九點的時候,她聽見從樓梯上傳來一陣遲滯拖沓的腳步聲,袁老師衝到門外打開了廊上的電燈,她看見倪老師站在她的宿舍門外,遍身尋找著她的鑰匙。

    你總算回來了。袁教師舒了口氣搭訕道。

    倪老師朝袁老師頷首一笑,她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可怖,笑意是淒涼而柔和的,袁老師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對方的這種微笑了。袁老師忍不住想追問那幾個男人的身份,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而且倪老師很快發現她出門前忘了鎖門,鑰匙正插在掛鎖上,於是倪老師像平日一樣取下掛鎖,側身進了她的宿舍。

    怎麼回事?袁老師獨自在廊上站了會兒,想像著剛才倪老師離去的遭遇。沒出事就好,人回來就好,袁老師咕噥著關了燈回到她的宿舍,她想隔壁這個女人的一切快要水落石出了,對於她的種種疑問也將會被確鑿的證據所取代,現在袁老師心中有數,她覺得她應該上床好好睡一覺了。

    午夜時分倪老師的宿舍里再次傳來一聲悠長的驚叫,比上次更其尖厲和淒烈,隔壁的袁老師和她的女孩一齊被驚醒了。袁老師聽見板牆那側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闖入了倪老師的宿舍,袁老師抱起被嚇哭了的女孩,睜大眼睛坐在黑暗中,她知道倪老師這次的夜半驚叫是可怕的,而深夜的闖入者無疑是那三個陌生的操北方口音的男人、袁老師記得她聽見了倪老師的求援的叫聲,袁老師幫幫我,快來幫幫我!但她猶豫再三還是不敢出去,一半出於對那三個闖入者的恐懼,另一半也許出於對倪老師不友好態度的報復心理。袁老師甚至不敢開燈,她用手捂住了女孩的嘴制止她的啼哭,因為她害怕災禍殃及她和她的孩子。

    隔壁的嘈雜聲很快平息下來,倪老師的嘴似乎也被堵住了,憑腳步聲可以判斷他們把倪老師弄下了樓。袁老師不知道倪老師怎麼樣了,最壞的估計是出了人命。後來袁老師跑到涼台上,出於意料的是倪老師跟著三個男人走過操場,她好像沒有受到傷害,在秋夜的月光下袁老師看見倪老師的絲絨裙子隨風飄動,而且她的手裡提看那口小巧的皮箱。袁老師沒有想到事情的結果是這樣,倪老師收拾了東西跟著那三個男人走了。

    青磚小樓現在復歸往日的寂靜,但黑暗的空間裡疑雲密布,袁老師覺得倪老師如此不告而別,證實了以前對她的種種懷疑都是正確的,她感到一絲欣慰,同時也對女鄰居產生了一種憐憫,不管怎麼說,倪老師肯定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夜涼如水,已經看不見黑暗中匆匆離開的那四條背影了,袁老師正要返回宿舍,這時候她看見操場上有一團白影急馳而過,消失在禮堂的後面,月光照亮了那隻動物的輪廓和皮毛,袁老師看清那是只白狐狸,真的是一隻小小的白色的狐狸,真的是傳說中的那隻狐狸。

    鄭校長從區上帶回消息說,來無蹤去無影的倪老師果然是個女騙子,她是從丈夫身邊逃出來的,而且她從前是在天津的jì院裡被丈夫贖出來的,這樣的一個女人,怎麼能讓她做人民教師?鄭校長滿臉羞慚地說,我們都讓她給騙了。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袁老師打斷了鄭校長的話茬,她在學生作業本上連續打了幾個問號,我第一眼看見她心裡就有問號,你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覺得她像一隻狐狸。

    灰呢絨鴨舌帽

    老柯的那頂鴨舌帽是灰呢絨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歷史了。事實確實如此,購置那頂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親。老柯的父親年輕時風流倜儻,喜歡收集各式各樣時髦的帽子,灰呢絨的鴨舌帽是他在舊上海的一家洋貨行偶然購得的,帽子製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內襯用柔軟的海綿和蘇格蘭絨布fèng制,這使他光禿的頭頂感到異常舒適。

    老柯的父親生前最喜歡那頂灰呢絨鴨舌帽,當他瀕臨彌留之際把帽子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老柯記得父親讓他彎下腰,他彎下了腰,父親冰涼的顫索的手在他頭髮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動,你也開始謝頂了。父親突然說。老柯看見父親枯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然後他從枕邊拿起那頂灰呢絨鴨舌帽,艱難而又很堅決地把它戴在了老柯頭上。

    這頂帽子很好,留給你戴吧。老柯的父親最後對老柯悄悄耳語說。

    老柯記得父親讓他靠近他的嘴唇,他就把右耳一點點地貼近父親失血的乾癟的嘴唇,結果他聽見的就是這句話,這頂帽子很好,留給你戴吧。老柯想也許是父親在帽子內襯裡藏了什麼東西,所以在為父親守靈的時候,老柯曾經偷偷地拆開了帽子的內層,但是裡面什麼也沒有,帽子裡面竟然什麼也沒有,這種結果同樣出乎他的意料。老柯不知道父親為什麼獨獨要給他留下一頂帽子,他對這種可有可無的東西從來都採取藐視的態度,老柯覺得十頂帽子加起來也不及一雙襪子重要。

    那頂灰呢絨帽子在箱子裡存放了大約兩年時間。兩年以後一個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床為妻子和兒子準備早飯,他隱隱察覺出妻子在背後注視著自己,妻子正對著鏡子梳理她的一頭秀髮,但她不時地側過臉看他的後腦勺,而且她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麼?老柯問。

    看你的頭髮,妻子臉上突然出現一種曖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隨意指了指老柯,你的頭髮越來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麼?

    就像兒子圖畫本上的太陽,四周塗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禿禿的,妻子噗哧笑了一聲,她觀察著老柯的反應,發現他的茫然多於溫怒,你過來,我再拿面小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的頭髮。

    老柯順從地站在兩面鏡子之間。這樣他第一次看見了自己頭髮的形狀,誇張地說很像兒子隨意畫的太陽和光的形狀。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親,在這個春寒料峭的早晨,老柯不無酸楚地想到了人類遺傳方面的一些危害,僅僅幾年光陰,他的一頭烏黑髮亮的頭髮就消失不見了,就像一些干糙被風捲走了。即使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也是一種殘酷的打擊了。我有一頂帽子,我要戴那頂帽子去上班,老柯後來用一種嚴肅的語氣對妻子說。老柯所說的就是那頂灰呢絨的鴨舌帽。

    就這樣箱子裡存放了兩年之久的灰呢絨鴨舌帽被翻了出來,老柯的妻子把它掛在窗外曬了一天的太陽,等到太陽落山,帽子上的霉味也消失殆盡了。老柯的妻子後來又細針密線地fèng好帽子脫落的內襯。

    香椿樹街的男人們衣著簡撲,不事修飾,不管什麼季節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絨鴨舌帽的老柯因此顯得與眾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標誌,人們可以從很遠的地方發現那頂帽子,常常就在很遠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頭去呀?

    這當然是男人之間常開的玩笑,老何對於他們無禮的調侃挖苦並不計較。他想你們頭髮茂密也不是什麼驕傲,謝頂的人即使變成禿頂也沒什麼可恥的,不過是每人的生理狀況有所不同罷了。但是老柯意識到自己內心多少有點問題,每次經過街口的理髮店他都會偏過臉去,為什麼要偏過臉去?是不是有點心虛和羞怯?老柯在心裡拷問自己,這時侯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孤獨,夾雜著無可奈何的怨恨,老柯發現自己有點怨恨已故的父親,假如不是父親的遺傳因子,他也會像所有的香椿樹街男人一樣經常光顧理髮店了。

    秋去冬來,老柯在天寒地凍之季常常留心那些街頭偶遇的戴帽子的男人,他注意到他們露出帽圈外的濃密的頭髮,看來他們只是把帽子作為禦寒之用,老柯仍然覺得自己與人群格格不入,唯一聊以自慰的是那頂家傳的灰呢絨鴨舌帽,它在所有的帽子中顯得獨樹一幟的高雅風格,從眾多的粗糙俗氣的工作帽、軍帽和老式氈帽中脫穎而出。

    不知是從哪天開始的,老柯開始欣賞起父親留下的這頂帽子,他發現自己似乎離不開它了,即使在家裡他也時刻戴著。夜裡,睡覺前他把帽子掛在床欄杆上,早晨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摘那頂帽子。這個古怪的習慣漸漸引起了妻子的厭惡,有一次她拉住了老柯伸向帽子的那隻手,煩死了,從早到晚戴著那頂帽子,老柯的妻子掩飾不住她的惡劣的情緒,她說,我從來沒有嫌棄你禿頂,你何苦一睜眼就去摸那頂該死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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