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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土已經把那個小坑挖得根深了,除了幾條蚯蚓和一塊古老的青瓦,土一無所獲,什麼也沒有發現,他有點失望。他提著樹棍鑽出棉花地時,正好看見榮跳進棉花地,看見軒和榮之間緊張的追逐。
怎麼啦?是他殺了人嗎?土尖聲問軒。軒已經顧不上回答,他追趕著榮,他快要追上榮了。土覺得棉花地被他們掀動起來,像潮水一樣翻湧起熱浪。他看見榮的手裡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亮閃閃的。土尖聲喊,抓住他,他殺了一個女人!就是他,殺了一個女人!
土朝榮和軒那裡衝過去,他看見榮和軒滾在一起,爭搶著榮手裡的東西。太陽墜下來在他們之間擠扁了,呼然作響,棉花地裏白光四射,土奔跑著。他感到空氣堅硬如鐵,喘不過氣來。土的黝黑的臉上充滿了血,他的身體像鳥一樣飛起來,他飛到了榮和軒糾纏的兩個身體前,粗略地辨認了一下,然後他高高揮起那根樹棍,朝榮的頭部砸下去。榮輕輕地叫了一聲,他從軒的身上翻下來,仰臉看了看那根樹棍,榮的神情又驚得又茫然,土再次揮起樹棍,朝榮的頭頂砸下去。這一瞬間榮朝那根樹棍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它。榮的神情又驚愕又茫然。然而他的身體被樹棍的打擊彈了一下,就伏在地上了。
兩隻齒輪從榮的手裡滑落,無聲地滾到土的腳下。
這是什麼?土用腳踢了踢齒輪。
別踢,軒抓住了兩隻齒輪,他說,這是汽車零件,不是飛機零件,是我的。
他用這個殺了人?土說。
他沒有殺人,他偷了我的飛機零件。軒說。
土扔掉了手裡的樹棍。他繞著榮的身體轉了一圈,聞到榮的身上漸漸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血腥味。榮的頭上出現一個洞孔,從裡面汩汩流出一種清涼的血。土這時感到了陌生的冷意,他抱著雙肩蹲在那裡,腹中突然一陣反胃,土就蹲在榮的身邊,嘔吐了一大灘污物。
七月的午後,棉花地空寂無人,軒和土兄弟倆靜靜穿過寬闊的公路,回到村里。站在村頭高坡上,他們回頭看見榮的山羊滯留在河邊,它不認識回家的路。它還在河邊吃糙。
棉花一天天成熟。七月將近的時候,棉農穿梭來往於棉花地中。有人在田裡找到一根樹棍,他把它插在地里,棍端壓了一隻新糙帽。他看見樹棍上布滿一些暗紅色的痕跡,就摘了幾片棉花葉,把它擦掉了。後來他又用干糙紮成兩條手臂,綁在樹棍上,一個新的稻糙人就這樣誕生了。
一般說來,棉花地里也有稻糙人。稻糙人守護著棉花,但是鳥什麼時候飛來呢!
狐狸
從前香椿樹街沒有一所學校,人們後來常常提起的紅旗小學是由廢棄的教堂改建的,那時候來自異域的傳教士早已遠離這條世俗的沒有信仰的街區,教堂附近雜糙叢生,釀酒廠的殘渣垃圾被隨意地堆放在禮拜堂里,而傳教士曾居住過的青磚小樓里住著酒廠的一群粗蠻的外地民工,他們把樓梯和涼台弄得尿跡斑斑污穢不堪,紅旗小學來之不易,那些創業時期的老教師後來習慣於對新來的教師回憶當初艱苦辦學的情景,關於狐狸的故事也是那些白髮教師在課間休息時最喜歡的話題。
倪老師初到學校就很引人注目,她是被紅旗小學的第一任校長鄭老師領進簡陋的辦公室的。人們記得她梳兩條長辮,辮梢上扎一對豆綠色的蝴蝶結,她的裙子和隨身帶來的皮箱也同樣是雅致耐看的豆綠色的。辦公室里的教師們都立刻注意到了倪老師的美麗,不僅由於她的天生麗質和脈脈含情的微笑,更由於她的談吐舉止處處顯示出香椿樹街地帶所罕見的大家閨秀鳳范。
學校後面的那座青磚小樓現在作了教師的宿舍。住宿舍的除了新來的倪老師,還有軍屬袁老師和她的五歲的小女孩。小樓是西洋式的磚木結構,有一個很大的涼台,涼台恰恰被樓前高大的懸鈴木樹的枝葉所覆蓋,透過綠色的枝葉可以看見整個簡陋的校園,灰土操場,兩排用碎磚殘瓦壘砌的教室,還有那座被改稱為禮堂的從前教士布道做禮拜的禮拜堂。倪老師似乎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涼台,最初幾天袁老師發現她每天早晨都站在涼台上,梳頭,洗漱,更多的時候是在讀一本封皮磨損了的外國小說。
兩位女教師第一次交談雖然內容普通,屬於必要的寒暄,但袁老師仍然對倪老師的一些出乎意料的回答將信將疑。
你今年不到二十歲吧?
哪裡,我都快滿三十了。
袁老師不相信這個年齡,但對方的微笑看上去是誠實的善意的。
他們說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可我聽你說話倒像是北方人?
我從小死了父母,寄養在親戚家裡,我在天津長大,後來又去上海念書,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我說話是什麼口音了。
你在上海念的什麼學校?是女子師範嗎?
是的,我念的學校沒有名氣,只念了兩年,後來生了一場病就輟學了。
袁老師察覺到對方臉上漸漸有一種不悅之色,於是談話就戛然中止了。兩個女教師站在綠葉掩映的涼台上,起先挨得很近,慢慢地就分開了。沉默了一會兒,倪老師突然指著樓下的一叢紫荊說,那叢紫荊挺好看的,我最喜歡紫荊花了,袁老師漫不經心地掃過倪老師手指的方向,目光停留在前面的灰土操場上,袁老師重新朝倪老師身邊靠近了一些,然後她用一種緊張不安的語調說,你知道嗎?操場上有狐狸出沒,前天夜裡我看見一隻狐狸,一隻雪白的狐狸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倪教師教音樂課,也教美術課。她在教室里教孩子們唱歌的時候辦公室里的人也在側耳傾聽。他們覺得她唱歌的方法很特別,懶洋洋的但卻很動聽,年紀大一些的則回憶著從前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歌謠,一個白髮蒼蒼的女教師不屑地說,有什麼好聽的?是舊社會歌舞廳里歌女的那一套。
趁倪教師不在辦公室之際,教師們開始談論她的來歷。袁老師不失時機地對這個新同事提出了各種疑惑,包括年齡、學歷和籍貫各方面。我覺得她說話躲躲閃閃的,好像心裡藏了什麼鬼。袁老師說,她每天都在涼台上洗頭髮,夜裡也洗,昨天夜裡我聽見涼台上有潑水聲,跑出去一看,又是她在那裡洗頭,黑漆漆的披散著長發,穿了件白裙,像個女鬼,倒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怎麼天天洗頭,你們猜她怎麼說?她說我不能把頭上的粉筆灰留到明天,我喜歡每天都乾乾淨淨地上床睡覺。
她這麼愛乾淨?一個教師說。
這麼愛乾淨也是正常的,人家還是個姑娘。另一個教師說。
可是她不像個當教師的人,越看越不像,袁老師的神情顯得很迷茫,她注意到同事們都在等著她的下文,但她突然噤口不語了。過了一會兒袁老師噗哧笑了笑,她說,我每次給學生講問號的使用時,腦子裡就浮現出倪老師的臉,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兩個女老師的宿舍僅隔著一道薄牆,那些夜晚袁老師時刻傾聽著牆壁另一側的動靜,直至沉沉的睡意襲來。除了小樓下雜糙叢中夜蟲的鳴唱和遠處夜行火車的汽笛聲,袁老師什麼也沒聽見,學校的秋夜異常寧靜,兩個單身女教師的夜晚也同樣地清淡如水。
袁老師後來終於聽見了來自隔壁宿舍的那一聲夜半驚叫,倪老師的驚叫聲並不尖利,但聽來非常恐怖。袁老師記得她奔出去敲倪老師的門時只穿著內衣,倪老師你怎麼啦?袁老師等著倪老師來開門,但門仍然緊閉著,房間裡無人應答,倪老師你怎麼啦?袁老師很疑惑。她蹲下來尋找門上的一條fèng隙,希望透過門fèng發現裡面的異常情況。但她很快發現那條fèng被一張牛皮紙從裡面貼住了,紙上映著一點黯淡的昏黃的燈光,袁老師不知道倪老師是什麼時候把門fèng封貼住的。
倪老師你到底怎麼啦?袁老師的聲音已經由焦灼變為沮喪,而且她身上單薄的內衣無法抵禦秋夜的涼意。倪老師的宿舍里卻依然一片死寂,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袁老師開始懷疑聽見的驚叫是否幻覺,也抱著自己的雙肩在倪老師的門前躑躅了一圈,這時候她清晰地聽見門後拉動燈繩關燈的聲音,然後床板嘎吱響了一下,倪老師大概上床睡覺了。
無論如何這是件怪事,袁老師一夜未眠,猜測著那聲驚叫和倪老師拒絕開門的原因,她無法排遣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倪老師是一個謎,這個新來的女教師到底是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袁老師看見倪老師站在涼台上刷牙,她的氣色看上去與往日一樣姣好清朗,即使是唇下的牙膏沫也沒有掩蓋她的美麗。袁老師端著女兒的便盆冷眼觀望著倪老師,心裡突然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倪老師你昨天夜裡怎麼啦?
怎麼啦?倪老師側首朝袁老師笑了笑,她朝涼台下吐了一口水說,昨天夜裡我怎麼啦?
我聽見你驚叫,夠嚇人的。
我驚嚇了?我怎麼不記得了?
你叫了,可我跑過去你卻不肯給我開門,昨天夜裡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昨天夜裡我看見了狐狸,就是你說的那隻狐狸,白色的小小的狐狸,它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你真看見了狐狸?袁老師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詫的表情,她心裡清楚那天關於狐狸的話題是一種即興發揮,其實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操場上的白狐狸。
當然是真的,我站在窗邊,看見那隻狐狸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我不相信,我在這裡住了三年了,從來沒有見過狐狸。袁老師說到這裡意識到露了破綻,於是又補上一句,我只是聽別人說夜裡操場上有狐狸出沒。
倪老師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隱晦的冷冷的笑意,她隨手將臉盆和杯子裡的水朝樓下潑去,這麼說袁老師你在說謊,倪老師說,假如你是騙我的,那我也是騙騙你的,根本就沒有什麼狐狸。
可是我聽見你叫了,我拼命敲門你卻沒有開門。
我喜歡一個人,倪老師最後的回答聽來意義含混,但她的敵意似乎是明顯的。倪老師手裡的臉盆和臉盆里的杯子牙刷乒乒地碰撞著,她的臉現在是陰沉著的,這使她的容顏接近三十歲而不是二十歲這個年齡。袁老師有點窘迫地看著她從身邊疾速閃過。我是好意,我是怕你有什麼意外。袁老師朝倪老師的背影喊了一句,但倪老師似乎充耳未聞。
是一個薄霧裊裊的早晨,紅旗小學簡陋的校舍湮沒在霧氣和烏鳴聲中,孩子們還沒有上學,這是一天中最寧靜而抒情的時刻,但袁老師卻無心欣賞小樓周圍的秋日晨景,對於倪老師的種種懷疑和猜度像一片烏雲在她心裡飄來盪去,這個奇怪的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位教師的關係已經失去了所有溫和或禮貌的色彩,不管是在小樓上還是在辦公室里,她們都是側目而視,最讓袁老師耿耿於懷的是倪老師的敵意居然殃及小孩子,袁老師三歲的女孩摔在樓梯上嚎陶大哭時,倪老師從孩子身邊繞過去,居然不肯伸手把孩子扶起來。袁老師在辦公室里向同事們多次談及此事,我看她根本不是做教師的人,袁老師難以掩飾她的憤怒和刻毒的情緒,她說,天知道她是幹什麼的,誰知道她的來歷?誰知道她的出身?我看她以前幹什麼事都像,就是不像學生,不像做教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