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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平心而論中秋之戰在小拐一方也並不光彩,誰都注意到朱明他們是赤手空拳的,而且人數少於小拐他們。另外他們選擇的地點也缺乏考慮,糖果鋪的煎餅鍋最後被人群擠翻了,一鍋熱騰騰的鮮肉月餅全部傾倒在地,一些饞嘴的孩子和婦女趁亂撿走了好多月餅。糖果鋪的女店員們一氣之下去少年們就讀的紅旗中學告了狀。
三天之後紅旗中學的門口出現了一張布告,龍飛鳳舞的毛筆字流露出校方卸除一份重負後的喜悅。被開除的名單很長,包話從初一到高二的幾十名學生,有人用手捲成喇叭形狀朗讀著那份名單,其中包括了少年小拐常常被人遺忘的學名:王志剛,而在糖果鋪之戰中吃了虧的朱明也遭到了校方同樣的發落。
少年小拐當天下午在石碼頭聽說了這個消息,夥伴們聽見他發出一聲難以捉摸的怪笑,怎麼拖到現在才開除?少年小拐的笑聲突然變得瘋狂而不可抑制,他坐在一隻空油桶上用右腳踢著油桶,笑得彎下了腰,我的教科書早都擦了屁股,他說,怎麼拖到現在才開除?
白狼幫的紅旗在9月的一個傍晚出獄歸來,紅旗提著行李東張西望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時,人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雖然在獄中的兩年紅旗已變成一個膀大腰圓的青年,雖然他的腦袋剃得光溜溜的鬍鬚反而很長,但紅旗的眼睛卻像以前一樣獨具風格,它們仍然憤怒地斜視著。
現在看來紅旗的獄中歸來其實宣告了少年小拐的英雄生涯的結束,很少有人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少年小拐也許覺察到了,也許沒有。他們在街口不期而遇時,紅旗的嘴角浮出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而雙眼卻習慣性地憤怒地斜視著少年小拐。那是一次典型的狹路相逢,但當時什麼也沒有發生。少年小拐避開了紅旗的目光,他突然回首眺望不遠處的鐵路橋,橋上恰巧有一輛滿載著大炮和坦克的軍用貨車通過。
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們曾經暗中觀察紅旗的行蹤,大多數時間紅旗都在家門口拆卸自行車,或者站在家門口吃飯,偶爾他會朝門後嘮叨不休的母親罵幾句粗話,紅旗和城東白狼幫城西黑虎幫似乎中斷了一切聯繫。唯一值得警惕的是朱明,朱明幾乎天天去紅旗家,紅旗一出獄朱明就和他打得火熱,不難看出勢單力薄的朱明他們正在竭力拉攏新的盟友。
他去拉紅旗有什麼用?少年小拐極其輕蔑朱明的算盤,他對夥伴們說,你們千萬別以為從監獄裡出來的人就怎麼樣,紅旗不怎麼樣,看他樣子凶,其實是個孬種。
小拐的這番話意在安撫日漸渙散的野豬幫的人心。到了9月他發現夥伴們中間瀰漫著一種消極的恐慌的情緒,香椿樹街上到處紛傳說本地警察對少年幫派的第二次圍捕就要開始。每當誰向他提起這個話題時,小拐就顯得極不耐煩,你怕嗎?他說,你怕就到你媽懷裡吃奶去,說話的人於是極力否認他的恐懼,小拐就笑著甩出他的口頭禪,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人們想像中的警車雲集香椿樹街的場面沒有出現,它們駛過香椿樹街街口去了城東,也去了城西,唯獨遺漏了鐵路橋下面的這個人口和房屋同樣稠密的地區,或許香椿樹街與城市的其它角落相比是一塊安寧淨上,或許警察們是有意把街上的這群少年從法網中篩了出來。尖厲的令人焦慮的警車汽笛在深夜嘎然而止,那些夜不成寐的婦女終於鬆了口氣,她們看見兒子仍然睡在家裡,她們覺得一個關口總算度過去了。那些婦女中當然包括少年小拐的姐姐秋紅,秋紅在夜空復歸寧靜後爬下閣樓,察看了弟弟小拐的床鋪,小拐正在酣睡之中,小拐竟然睡得無憂無慮,這使秋紅心裡升起無名之火,賤貨,秋紅一邊唾罵自己一邊回到閣樓上,她對自己發誓說,我要再為那畜生操心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賤貨。
男孩小拐幸運地逃脫了9月的大搜捕,這使他們得以重整旗鼓,更加威風地出現在香椿樹街上。不久少年小拐在石碼頭召集了野豬幫的聚會,宣布將朱明等6人開除出野豬幫。就在這裡少年小拐突然向夥伴們亮出一面大紅緞子的錦旗,旗上新野豬幫4個大字出於小拐親筆,笨拙、稚氣卻顯得威風凜凜。至於這面錦旗的來歷,少年小拐坦言是從居民委員會的牆上偷摘的,本來那是一面衛生流動紅旗。我有幸參加了新野豬幫的石碼頭聚會,記得在那次聚會中少年們處於大難不死的亢奮中,他們商討了懲治叛徒朱明和去西匯灣踩平那裡新興的小野豬幫的計劃,談的更多的當然是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座山雕與小拐死去的哥哥是割頭兄弟,他與紅旗幾乎同時出家歸來,作為對天平的一種悼念,座山雕答應為少年小拐在手上刺一隻豬頭,但是他只肯為小拐一個刺青。少年小拐注意到夥伴們對此的不滿情緒,最後他安慰他們說,明天我先去,我會把座山雕的刺青技術學來的,等我學會了再給你們刺,別著急,每人手臂上都會有一隻豬頭的。那天石碼頭上堆放著化工廠的一種名叫苯乾的貨物,苯干芳香而強烈的氣味刺激著少年們的鼻喉和眼腺。許多人一邊打噴嚏一邊流淚,它給這次聚會帶來了強制性的悲壯氣氛,恰巧加深了少年們對最後一次聚會的回憶。我看見少年小拐後來對著河上的駁船揮舞那面野豬幫的紅旗,一邊狂呼一邊流淚,但是我並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後的輝煌時刻。
少年小拐是在去刺青的路上遭到紅旗和朱明的伏擊的,後者選擇的時機幾乎是天衣無fèng,令人懷疑其中設置的騙局和精心策劃,或許是小拐朝夕相守的夥伴里出現了jian細,或者是小拐所信賴的座山雕參與了這次陰謀也不得而知。作為少年小拐的知心朋友,我清晰地記得他遭到伏擊的時間是黃昏,地點是在香椿樹街北端的羊腸弄。
去座山雕家必須通過狹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羊腸弄,羊腸弄的一側是居民的後窗和北牆,另一側是五金廠的後門和破敗的圍牆,紅旗就是從圍牆的斷口突然跳到少年小拐身上的,小拐來不及拔出腰帶里的匕首,在短短的一個瞬間他意識到一直擔心的伏擊已經來臨,他後悔單身一人來刺青,但是一切都無法改變,他看見朱明和幾個人從五金廠的後門和弄堂口朝他包抄過來。
你們搞伏擊,這麼多人對付我一個,傳出去多丟臉。少年小拐被那幫人抬了起來,他的聲音悲壯而憤慨。
我們不管什麼丟臉不丟臉的,我們今天就是要把你擺平。朱明說。朱明的臉上洋溢著伸冤雪恥的喜悅。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好好的香椿樹街讓你這個小瘸子稱王稱霸?紅旗一直揪著少年小拐的耳朵,他指揮著朱明他們把少年小拐抬進了五金廠的後門。五金廠的工人已經下班,由幾間破廟宇改建的廠房靜悄悄的,小拐不知道他們把他弄到這裡來幹什麼。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對他幹什麼。他現在無力掙脫那麼多雙手的鉗制,於是也就不想掙脫了,他想呼救但喉嚨也被老練的對手紅旗卡住了,少年小拐突然對眼前事物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記起9歲那年在鐵路上發生的災禍,當那列火車向他迎面撞來的時候,他也是這種無力掙脫的狀態,他也覺得有一雙手牢牢地鉗住他的腿,有一個人正在把他往火車輪子下面推。
他們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沖床旁邊,朱明拉上了電閘後沖床開始工作,而紅旗坐在沖床後面朝小拐擠了擠眼睛,沖床的鑽頭正在一塊鋼片上打孔,嘎蹦、嘎蹦,富有韻律和殘酷的美感。現在少年小拐終於知道了紅旗新奇的出入意料的絕招,他聽說紅旗發明了一種討巧的置人於死地的辦法,原來就是他天天操作的沖床。
把他那條好腿搬上來。紅旗命令朱明,紅旗的嘴裡發出一種亢奮的哂笑,他說,快點,讓我來試試沖人的技術,沖人比沖刀片難多了。
別碰我的好腿,別碰它。少年小拐的目光注視著沖床上下律動的鑽頭,不難發現他的目光從好奇漸漸轉向恐懼,他的尖厲的抗議聲也漸漸地變成一種哀告,別碰我的好腿,你們幹什麼都行,千萬別碰我的好腿了。
據朱明後來告訴別人說,小拐那天跪在沖床邊向他求饒,向紅旗和其它人求饒,他的可憐而卑瑣的樣子令人作嘔。朱明和紅旗讓它過了第一關,但是第二關卻是由座山雕控制的。從五金廠的後門出來,他們按照事先的約定把少年小拐扶到座山雕家裡,五六個人按住半死半活的少年小拐,由座山雕為他刺青,刺的不是小拐想像中的野豬標誌,而是歪歪扭扭的兩個字:孬種。刺青的部位不在常見的手臂上,而在少年小拐光潔的前額上,座山雕在完成了他蓄謀已久的工程後得意地笑了,他說的話與紅旗如出一轍,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香椿樹街怎能讓一個小拐子稱王稱霸?
我知道那麼多人出賣少年小拐緣於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們無法容忍少年小拐在香椿樹街的風光歲月,儘管那是短暫的曇花一現的風光歲月。命運如此殘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額上的孬種標誌是一個罕見的物證。
香椿樹街的人們後來習慣把王德基的兒子叫做孬種小拐,孬種小拐在閣樓和室內度過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時光,他因為怕人注意他的前額而留了奇怪的長髮,但烏黑的長髮遮不住所有的恥辱的回憶之光,孬種小拐羞於走到外面的香椿樹街上去,漸漸地變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孬種小拐的兩個姐姐出嫁後經常回來照顧父親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錦紅和秋紅到閣樓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兒時的百室箱,姐妹倆在百室箱裡發現了一些霉爛的布卷,打開來一看像是旗幟,旗上畫的野豬圖案依然看得清楚,錦紅皺著眉頭問孬種小拐,這是什麼鬼旗子?孬種小拐沒有回答,秋紅在一邊說,把它扔掉。然後姐妹倆開始收拾床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錦紅抓著三節棍問孬種小拐,這東西你現在用不著了吧?扔嗎?孬種小拐仍然沒有回答,他坐在閣樓面向街道的小窗前,無所用心地觀望著街景,秋紅亦一邊說,什麼三節棍九節鞭的,都給我去扔掉,留著還有什麼用?後來姐妹倆從箱子裡倒出許多銅圈、銅鎖、銅片來,閣樓上響起一陣銅片相撞的清脆的聲音,孬種小拐就是這時候回過頭阻止了秋紅,他對她說,把那些銅圈給我留下,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可以釘銅玩。
作為孬種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爾會跑到王德基家的閣樓上探望孬種小拐,他似乎成了一個臥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兒時風行的釘銅遊戲,我和他一起重溫了釘銅遊戲,但許多遊戲的規則已經被我們遺忘了,所以釘銅釘到最後往往是雙方各執一詞的爭吵。對於我們這些在香椿樹銜長大的人來說,溫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結束的,一切都很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