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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少年小拐和夥伴們偷來的是一匹白色的棉布,這匹布令錦紅啼笑皆非,錦紅懷著一種五味混雜的心情注視著小拐和白布,她說,辦喜事不能用白布,這是辦喪事用的。錦紅伸手在弟弟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這個舉動意味著她最後寬恕了少年小拐。

    沒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羅乾的關係是如何中斷的,那種令人艷羨的關係也許持續了半年之久,也許只有短短的二三個月。我記得少年小拐後來不再談及羅乾的名字,有人追問羅乾的近況時小拐的回答令人吃驚,他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他中風了,不行了,現在我用一隻手就能把我師傅拍死。然後少年小拐眉飛色舞他說起另一位大師張文龍的故事,那是風靡一時的龍拳的創始人,武功非凡,方圓百里的少年都夢想成為張文龍的門徒,但是張文龍只賣傷藥不授武藝。他經常在北門吊橋設攤賣他的跌打風濕膏藥,賣完藥就卷攤走路,從來沒有人知道張文龍的住處,膽大的少年去他的藥攤前打聽時,張文龍就拿一塊膏藥塞過來說,先掏錢把藥買去,你們這幫孩子就缺傷藥了,你們打吧,你們天天打架我的藥就好賣了。當你死磨硬纏刺探他家的住處時,張文龍眨著眼睛說,我哪裡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里為你們採藥熬膏,夜裡就睡在水溝里,睡在菜花地里。

    你們知道張文龍的刺青刺了什麼?少年小拐最後向他的夥伴提出了一個熱門的問題。

    是一條龍。有人回答道。

    可是你不知道,是一條什麼樣的龍,少年小拐的神情顯得非常衝動,他先在自己的腹部用力劃了一下,龍頭在這兒,然後小拐的引順著胸前往肩部爬,最後在後背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龍尾在這兒,你說這條龍有多大?小拐說著嘆了口氣,他的臉看上去突然變得憂怨起來,羅老頭背上那條龍比起張文龍來算什麼?湯司令和紅旗他們的刺青就更提不起來了。

    少年小拐羞於正視自己左臂上那塊失敗的刺青,說那番話時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時偷窺他的左臂,海魂衫肥大的短袖子遮掩了那片疤瘢的一半,另一半卻袒露在夏日陽光里,我發現從那片疤瘢中無法看清豬頭的形狀,它們看上去更像秋天枯萎的黑紅色的樹葉。

    這年夏天少年小拐瘋狂地追逐著張文龍的蹤跡,我聽說他長時間地蹲在北門吊橋的藥攤前,期待河上吹來的風捲起張文龍那件黑布襯衫的下擺,他渴望親眼目睹那條恢宏而漂亮的盤龍刺青,大風卻遲遲不來。少年小拐在一陣迷亂的衝動中向張文龍的襯衫伸出了手,聽說小拐的手剎那間被張文龍夾在腋下,張文龍半溫半笑他說,你這孩子斷了一條腿不夠,還想再斷一系胳膊嗎?

    橋上的遭遇對於少年小拐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張文龍匆匆離去後他仍然站在北門吊橋上,受辱後的窘迫表情一直滯留在他蒼白的臉上,夥伴們的竊笑使少年小拐惱羞成怒,他對著橋下的護城河罵了一聲,張文龍,我操你螞,再過5年,你看我怎麼報一箭之仇。

    誰都能發現少年小拐在受到傷害後情緒低落,他擔心自己在新野豬幫內的地位受到損壞或者排擠,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他採取了殺雞儆猴的做法,在一番關於張文龍籍貫的爭執中,少年小拐突然緘口動手,他突然認皮帶fèng里抽出一把飛鏢朝朱明身上擲去,你也想來反對我?小拐冷笑著審視朱明的表情,他說,我說他是東北人就是東北人,別來跟我犟。那把飛鏢從朱明的耳朵一側飛出去,朱明驚呆了,誰也沒想到少年小拐突然翻臉,事後少年們對小拐的舉動褒貶不一,支持小拐和同情朱明的人形成了兩個陣營,據我所知這也是新野豬幫最後分崩離析的原因。

    幾天後少年們相約在石灰廠外面集合,準備搭乘長途汽車去清塘鎮尋找一個姓王的刺青師傅,那個人是朱明家的親戚,但是朱明和他的幾個朋友卻遲遲不來,小拐就派人去朱明家喊他。派去的人到了朱明家,看見幾個人正圍坐在桌前打撲克牌,朱明的臉上貼滿了紙條,頭也不抬地對人說,我們不去了,要去你們自己去吧,不過我提醒你們,清塘鎮的人們比香椿樹街的可野多了,小心讓它們踩扁了抬回來。

    聚集在石灰廠的少年們沒有把朱明的話放在心上,他們攔住了去往清塘鎮的長途汽車。去的時候大約有七八個人,當天回來的卻只有3個人,而且都是鼻青臉腫的,他們提著撕破的衣服和斷損的涼鞋從街上一閃而過,像做賊似的溜進各自的家門。他們告訴前來打聽兒子下落的那個婦女說,小拐他們留在清塘鎮了,清塘鎮的人把他們扣起來了,僥倖逃離清塘鎮的3個人驚魂未定,用一種誇張的語言描述那場可怕的毆鬥。我門一下長途汽車就有人來撩撥逗事,也不知道是怎麼打起來的,他們用的都是鐵搭、鋤頭和鐮刀,那麼多人追著我們打,我們還來不及編隊形就給他們打散了。

    好好的他們為什麼打你們?有人提出了簡單的疑問。

    不知道,他們說不準我們在清塘鎮耀武揚威。

    王德基家的秋紅也擠在那堆焦灼而忙亂的婦女中間,她關心的自然是她弟弟小拐的情況,秋紅剛想開口問什麼,那3個少年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小拐最慘了,他頭上挨了一鐵搭,開了兩個洞。

    他怎麼啦?他不是會武功嗎?秋紅驚叫過後問。

    他腿不好,跑不快,那麼多人圍上來,會武功也沒有用。一個少年說。

    他沒帶三節棍和九節鞭,光是一支飛鏢對付不了人家的鋤頭鐵塔。另一個少年表示惋惜說,小拐今天要是帶上他的傢伙就好了,我們也不會輸那麼慘了。

    帶上傢伙也沒用,清塘鎮的人一個比一個野,再說小拐本來就不怎麼樣,我看見他第一個被清塘鎮的人按在地上,第三個少年說起小拐卻已經顯得很輕蔑了。

    旁邊的秋紅聽到這裡勃然生怒,她指著3個少年的鼻子說,一幫不知廉恥的雜種,你們知道小拐腿不好,跑不快,你們就不肯拉他一把?你們就不能背上他跑嗎?

    你說得輕巧!一個少年斜睨著秋紅反駁道,那種時刻誰還顧得上誰?我背了小拐誰又肯來背我?

    憤怒的秋紅一時啞然失語,她的豐腴而紅潤的臉上不知不覺掛上了淚珠。人們都用一種隔膜而厭惡的目光注視著她,似乎沒有人為秋紅的一腔姐弟之情所感動。事實上那是一個混亂的人心浮躁的黃昏,人們關注的是自己的滯留在清塘鎮生死未卜的兒子或家人,每個人的心情其實都是相仿的。

    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回香椿樹街,負責接送的警察對圍觀的人們說,這次還幸虧沒打出人命,否則就直接把他們送拘留所了,王德基和秋紅也在街口等候,看見小拐他們依次爬下了卡車。王德基舒了一口氣、他對旁人說,這幫孩子是不是吃了瘋狗的肉?在街上鬧不夠,打架竟然打到清塘鎮去了。那人問,回家要收拾你兒子嗎?王德基被問得有點尷尬,從小收拾到大,就是收拾不了他,想想真奇怪。王德基苦笑一聲,隨後說了一句令人傷感的話,孩子他母親搭上她一條命就生了這麼個寶貝兒子,想一想真是奇怪。

    少年小拐扶著牆與他父親和姐姐逆向而行,他的頭部纏著一條骯髒的被血洇透的紗布,看上去小拐顯得出奇的從容而冷靜,秋紅跑過去想察看他頭上的傷勢,被他推開了。我死不了,小拐說,你回家去,別來管我的事。秋紅就跟在他後面說,讓你別打架你偏不聽,這回好了,頭上弄了個窟窿讓人看笑話,街上的人都看著王家姐弟,看見小拐突然回過頭打了秋紅一記耳光,讓你別來管我你偏不聽,你為什麼老是要來管我?小拐幾乎是在吼叫,他的仇視的目光使秋紅不寒而慄,秋紅掩面坐在地上哭號起來,不管就不管,秋紅絕望地拍打著地面,邊哭邊叫,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畜生。

    從清塘鎮鎩羽而歸的少年們很快就聚集在朱明家門口,隔著窗子他們看見朱明那幫人仍然在桌前玩撲克牌,只是每個人的膝蓋上都添了一根一尺多長的角鐵,屋裡的人對窗外的人顯然已有防備,少年小拐和他的夥伴無法對朱明他們實施懲罰,判徒,有人伏在窗台上對屋裡的人喊。而少年小拐嘴裡吐出的是一句江湖行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的聲音聽來冷峻而充滿殺機。我看見他提起撐拐,用一種輕柔的動作在朱明家的窗戶上搗了一個圓孔,屋裡人朝外面張望了一眼,並沒有作出任何反應,緊接著是一聲嘩啦啦的脆響,少年小拐揮舞著他的撐拐,砸碎了朱明家窗戶上的每一塊玻璃。

    到了中秋節前夕,香椿樹街的新野豬幫已經分裂成兩派,人多勢眾的那派由少年小拐統轄,另外一派的六七個少年則死心塌地跟著朱明,他們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此長彼消的內戰。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記得這個時間概念,是因為那天香椿樹街上瀰漫著糖果鋪煎制鮮肉月餅的香氣,那種一年一度的香昧誘使許多人聚集到糖果鋪的煎鍋前面。少年小拐他們和朱明他們的人就在那兒相遇了。我記得朱明他們一共只有3個人,3個人每人手裡捧了一包月餅往人堆外擠,但是朱明突然被什麼絆了一下,絆他的是小拐腋下的那根撐拐。

    買那麼多月餅獨吃?好意思嗎?小拐似笑非笑地說。

    朱明沒說什麼,他遲疑了一會兒抓了兩塊月餅給小拐,但小拐沒去接,他的表情已經顯露出尋釁的端倪,我看見他用撐拐的底端撥了撥朱明拿月餅的手。

    給兄弟們每人兩塊。小拐說。

    你在玩我?朱明說,你以為我們怕你們?要打架約個地方和時間,我操,你真以為我們怕你們?

    鐵路橋下面怎麼樣?你要是嫌橋洞裡不好上鐵路也行,你要是帶的人多就去石灰廠外面,或者就去石碼頭?隨你挑,時間也隨你挑。

    我隨你挑,你真以為我們怕你們?朱明的嘴裡咬了一塊月餅,含糊地嘀咕著往小拐他們的人圈外走,朱明帶著兩個人走出去幾步遠,沒有明確回復小拐的挑釁,卻說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話,朱明說,他算什麼人物?他姐姐跟他爹睡覺,肚子都睡大啦。

    我看見少年小拐的眼睛裡倏地迸出罕見的可怕的紅光,他狂叫了一聲,從別人手裡奪過九節鞭,率先發起了對朱明他們的攻擊。九節鞭準確地抽到了朱明的後頸上,小拐的夥伴們一擁而上,本來應該避人耳目的混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糖果鋪周圍一片騷亂,女店員在櫃檯後面尖叫著,快去喊警察,要打出人命啦。更多的香椿樹街人則訓練有素地退到糖果鋪的台階上,或者爬到運貨的三輪車上,居高臨下地觀望了少年小拐棍鞭齊發痛打朱明的場面,觀望者們除了對少年小拐身殘志堅的英武形象讚嘆幾聲外,並沒有太多的驚詫,雖然他們親眼看見朱明他們滿臉血污地在街上翻滾,這畢竟還是少年們之間的小型毆鬥,生活在香椿樹街的人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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