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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四五個男孩坐在石碼頭的船塢上,聽小拐描繪他師傅羅乾的容貌和功夫。秋天河水上漲,西斜的夕陽將水面和兩岸的房屋塗上一種柑桔皮似的紅色,香椿樹街平庸蕪雜的街景到了石碼頭一帶就蠻得非常美麗。空氣中隱約飄來化工廠油料燃燒的氣味,而那些裝滿貨物的駁船正緩緩通過河面,通過圍坐在船塢上的孩子們的視線。
我師傅只比我高半個腦袋,男孩小拐用手在頭頂上比劃了一下,他看了看其他孩子的表情又補充道,你們不懂,功夫深的人個子都很矮小。
我師傅留一叢山羊鬍子,雪白雪白的,你們不懂,功夫深的人都要留山羊鬍子的。男孩小拐還說。
我對延恩巷的武林高手羅乾的了解僅限於那天男孩小拐的一夕之談,像所有的香椿樹街少年一樣,我也曾渴望拜羅乾為師學習武藝,但據說那個老人深居簡出性情孤僻,除了小拐以外,拒絕所有陌生人走進他的種滿藥糙的院子。整個少年時代我一直無緣見識羅乾的真面目。後來我知道關於延恩巷羅乾的傳說完全是一場騙局,知悉內情的人透露羅乾只是一個年老體衰的病人,他每天例行的舞刀弄棍只是他祛病延年的方法,因為羅乾患有嚴重的哮喘和癲癇症。這個消息曾令我莫名驚詫,但那已經是多年以後的事了,昔日的男孩小拐已經成為香椿樹街著名的風雲人物,騙局的受害者也已淡忘了許許多多的童年往事。
城北的居民風聞野豬幫又重新出現,他們對此都覺得奇怪,因為野豬幫的那批少年在夏天的大搜捕中已經被一網打盡了。但是許多人家養的雞都在夜晚相繼失蹤,石碼頭的垃圾上堆滿了形形色色的雞毛,從這一點判斷確實又有少年們在歃血結盟了。
人們想不到野豬幫的新領袖是王德基家的小拐,更想不到新的野豬幫只是一群十四、五歲的男孩。
歃血結盟的儀式是在王德基家的閣樓上舉行的,狹小低矮的閣樓里充滿了新鮮雞血的腥味,大約有九個男孩,每人面前放了一碗雞血,他們端起碗緊張而衝動地望著小拐。喝下去,小拐說,他的聲音聽上去不容違抗,你們怕什麼?人血都不怕還怕雞血嗎?
一個男孩先端起碗在碗沿上小心地舔了一下,另一個男孩則捏著鼻子喝了半碗,突然大叫起來,太腥了,我要吐了。你們能幹什麼事?然後小拐出乎意料地亮出了他的九節鞭,你們到底喝不喝?不喝就挨鞭子,小拐晃動著他的九節鞭說,喝雞血還是挨鞭子?你們自己挑吧。
閻摟上的那群男孩終於還是選擇了雞血,但是他們的嘔吐物已經把床鋪和板牆弄得污穢不堪,在一片反胃的嘔吐聲中小拐打開了他珍藏的白狼幫的旗幟,我沒找到野豬幫的大旗,就拿它代替吧,小拐把那面破旗鋪在地板上,考慮了片刻說,把白狼用墨汁塗掉,畫上一隻豬頭就行了,他們就是這麼幹的。
小拐的大姐錦紅這時候從竹梯爬上了閣樓,你們在上面鬧什麼?都給我下去,錦紅一轉臉就發現了滿地穢物,不由尖叫起來,該死,你們到底在幹什麼壞事?閣樓簡直成了豬廄了,已經有人開始往竹梯前走,但是男孩小拐伸出他的九節鞭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誰也不許逃。男孩小拐聲色俱厲,他說,儀式剛剛開始,誰也不許逃。
讓他們走,小拐你快讓他們走。錦紅忙著要清掃地板,一邊掃一邊對男孩們說,要鬧到外面鬧去,你們把我家當公園啦?
你別管我們的事,下樓去,我讓你下樓去。男孩小拐用鞭柄朝錦紅背上戳了一下,我讓你別管你就別管。
不准再鬧了,要鬧到外面去,別在閣樓上鬧。錦紅說著就用掃帚把男孩們往竹梯上趕,但是隨著一聲清脆的鞭擊,少女錦紅就像一隻受驚的鳥尖叫著跳起來,她的手伸到背後去摸她的長辮,摸到的是一隻失落的蝴蝶結和一綹斷髮。
是男孩小拐用九節鞭抽落了他姐姐的半截辮梢和辮子上的紅蝴蝶結。那群男孩看見少女錦紅因驚嚇過度而異常蒼白的臉,她的嘴哆嗦著似乎想罵小拐,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而持鞭的男孩小拐坐在那面破旗上,眼睛裡依然噴射出陰鬱的怒火,他說,我讓你別來管我的事,為什麼你偏偏不聽?
香椿樹街兩側的泡桐樹是最易於繁殖的落葉喬木,它們在潮濕而充滿工業廢煙的空氣里瘋狂地生長,到了來年的夏季,每家每戶的泡桐樹已經撐起一片濃密的樹蔭,遮蓋了街道上方狹窄的天空。香椿樹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樣易於成長,遊蕩於街頭的少年們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陣容,就像路邊的泡桐每年都會長出更綠更大的新葉。
七五年之夏是屬於少年小拐的,新興的野豬幫在城市秩序相對沉寂之時猶如紅杏出牆,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在黃昏的街頭,一群處於青春期的少年簇擁著他們的領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們擠在一輛來歷不明的三輪車上往石灰廠那裡集結而去,石灰廠外面的空地是他們聚會習武的最好去處,就在那裡他們把校工老董的兒子綁在樹幹上,由小拐親自動手給他剃了個醜陋的陰陽頭,然後小拐用紅墨水在董彪暴露在外的頭皮上打了幾個叉,據說這是被野豬幫列入黑名單者的標誌,被列入黑名單的還有其他六七個人,甚至包括學校的語文教員和政治教員。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幫規和戒條時煞費苦心,他告訴我天平他們的野猜幫是有嚴格的幫規和戒條的,由於保密小拐無從知道它們的內容。他對此感到茫然。後來少年小拐因陋就簡地模仿了解放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條令,稍作修改用複寫紙抄了許多份散發給大家,至於戒條則套用了一句流行的政治口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是如何刺青。城裡僅有的幾個刺青師傅都拒絕替這群未成年的少年紋身,而且拒絕傳授刺青的工藝和技術。失望之餘小拐決定自己動手摸索,他對夥伴們說,沒什麼稀罕的,他們不干我門自己干,只要不怕疼,什麼東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新野豬幫的刺青最終失敗了。他們想像用一柄刀尖蘸著藍墨水在皮膚上刻豬頭的形狀,但是尖銳的疼痛使許多人半途而廢,少年小拐痛斥那些夥伴是膽小鬼,他獨自在閣樓上百折不撓地摸索刺青技術,換了各種針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邊呻吟一邊刺割著他的手臂,渴望豬頭標誌躍然於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潰爛發炎了,膿血不停地從傷處滴落下來,在王德基每天的咒罵和奚落聲中,少年小拐終於允許他姐姐錦紅和秋紅替他包紮傷口,他說,10天過後,等紗布拆除了,你們會看見我手臂上的東西。
拆除紗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種沮喪的情緒中,他發現自己的冒險徹底失敗了,手臂上出現的不是他嚮往的威武野性的豬頭標誌,而是一塊扭結的紊亂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著他的手臂在家裡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條受傷的狗。叫聲使剛從紡織廠下班回家的錦紅難以入睡,錦紅煩躁地拍打著床板說,別叫了,讓我睡上一會。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開始用拳頭拼命捶擊閣樓的板壁,整座朽敗的房子微微搖晃起來。錦紅一氣之下就尖著嗓門朝閣樓上罵了一句,我操你媽,你只剩了一條腿,怎麼就不能安分一點?錦紅罵完就後悔了。她看見弟弟小拐從竹梯上連滾帶爬衝下來,手裡舉著一把細長的刀子,錦紅從小拐陰鬱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頭,抱著枕頭就跳下床,慌慌張張一直跑到門外。
錦紅光著腳,穿著背心和短褲站在街上,手裡抱了一隻枕頭,過路人都用詢問的眼神注視著王德基家的女孩錦紅。錦紅你怎麼啦?錦紅臉色煞白,她不時地回頭朝家裡張望一眼,朝問話的那些人搖著頭。錦紅不肯告訴別人什麼,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牆站著,用枕頭擦著眼裡的淚,沒什麼,錦紅牢記著亡母傳授的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她對一個追根刨底的鄰居說,我跟小拐鬧著玩,他嚇唬我,他嚇唬要殺我。
少女錦紅很早就顯露出南方美人的種種風情,人們認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於一灘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樹街的婦女們建議錦紅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碼可以嫁一個海軍或者空軍軍官,但是錦紅在19歲那年就匆匆嫁給了醬品廠的會計小劉,而且出嫁時似乎已經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謠傳說玉德基曾和女兒錦紅睡覺,但那畢竟是捕鳳捉影的謠言。真正了解錦紅的當然是她妹妹秋紅,錦紅出嫁前夜姐妹倆在燈下相擁而泣,錦紅對秋紅說的那番話幾乎使人柔腸寸斷。
我知道我不該急著嫁人,可是我在這個家裡老是擔驚受怕,我受不了。錦紅捂著臉嗚咽著說,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麼?秋紅問。
以前怕父親,後來怕天平,現在怕小拐,錦紅仍然嗚咽著,她說,我一看見小拐的眼睛,一看見他那條斷腿,心裡就發冷,現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麼啦?秋紅又問。
沒怎麼,可我就是害怕,他遲早會惹下大禍,錦紅最後作出她的預言,秋紅注意到姐姐說話時憂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卻笑不出來,這個瞬間錦紅美麗的容顏突然變得蒼老而惟悴了,這使秋紅對錦紅充滿了深情的憐憫。
那天夜裡少年小拐又出門了,王家的人對此已習以為常,他們臨睡前用椅子頂在門上,這樣不管何時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覺。凌晨時分錦紅姐妹被門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了,起床一看小拐帶著七八個少年穿過黑暗的屋子往後門涌去,秋紅想去拉燈繩,但她的手被誰拽住了。別開燈,有人在追我們。秋紅睡意全消,她試圖去阻擋他們,你們又在幹什麼壞事?幹了壞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們一個個從秋紅身旁魚貫而過,消失在河邊的夜色中。最後一個是少年小拐,你別管我們的事,小拐氣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紅的懷裡塞,然後他把通向河埠的後門反鎖上,隔著門說,這匹布給錦紅做嫁妝。
秋紅回憶起那天夜裡的事件一直心有餘悸,布店的人帶著幾個巡夜的民兵很快就來敲門。錦紅到閣樓上藏起那匹布,秋紅就到門口去應付。來人說,讓我們進去,偷布的那幫孩子跑你家來了。秋紅伸出雙臂把住門框兩側,她像一個成熟的婦女一樣處驚不亂,秋紅說,你們抓賊怎麼抓到我家來了?難道我家是賊窩嗎?布店的人說,你家就是個賊窩。這句話激怒了秋紅,秋紅不容分說朝那人臉上扇了記耳光,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讓你糟蹋我們家的名聲,秋紅邊罵邊唾,順手撞上了大門。她聽見門外人的交談仍然很不中聽,一個說,王德基家的孩子怎麼都像惡狗一樣的?另一個說,一個比一個壞,一個比一個凶。秋紅的一點恐慌現在恰巧被滿腔怒火所替代,她對著門踢了一腳,高聲說,你們滾不滾?你們再不滾我就拎馬桶來,潑你們滿身是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