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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男孩小拐坐在瓦礫上環顧四周,石灰廠附近籠罩著一種雜亂的節日般的氣氛。小拐看見他們把天平抬上一輛平板車,錦紅和秋紅哭叫著拉住一個車把,快送他去醫院,秋紅跺著腳對警察喊,快點吧,快去醫院。板車另一側的一個警察說,還去什麼醫院,他已經咽氣了。另一個卻陰沉著臉說,他要沒咽氣還得去拘留所。小拐看見那輛平板車在工業垃圾和雜糙間顛動著,慢慢地朝他這邊拖來,現在他知道板車上的那具死屍就是他哥哥天平,他覺得天平就像一根圓木被人裝在板車上,就像一根圓木在車上顛動著,一切都顯得高奇而古怪。小拐迎著板車站起來,他懷著惶惑的心情朝天平的手臂猛地一觸,觸及的是天平飽滿發達的肱二頭肌,但那是近乎瞬間的一次觸碰,男孩小拐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或者是被冰刺了一下,他驚惶地縮回了他的手,曾經與他胼手胝足的那個身體突然變得如此恐怖如此遙遠,男孩小拐第一次發現天平的手臂上刺了圖紋,那是一隻簡單而醜陋的豬頭。
他有刺青。男孩小拐突然叫道,他的手臂上有一隻豬頭,他是野豬幫的大哥了。
6月初王德基家的天平死了,天平的喪事辦得很簡單,這是因為那些日子天氣異常炎熱,王德基沒有錢去冰廠定購那種大冰磚,死者在家裡只停放了一天一夜就送出門了。王德基在悲傷而忙碌的日子裡精疲力盡,他對那些前來弔唁的鄰居說,早知道這樣,不如我自己動手結果他的性命。
租用火葬場的白色靈車也是要花錢的,王德基捨不得掏錢,就去鄰近的石碼頭借了輛三輪車,然後用塑料布為天平製作了一個簡易涼棚。這樣,6月灼熱的陽光被遮擋住了,天平蓋著白被單躺在車上,看上去就像一個蒼白的患了急病的少年。王德基自製的靈車從容地經過香椿樹街,有不知詳情的路人在街口問他,老王,送誰上醫院?王德基悶悶地說,兒子。低著頭騎了一程,王德基看見天平就讀的紅旗中學的鐵門從身邊一掠而過,操場上有一群男孩正在踢足球。王德基突然悲從中來,一邊騎著車一邊哽咽起來,操,別人家的孩子都活蹦亂跳的,偏偏就輪到我家,廢了一個不夠,現在又死了一個。王德基就這樣騎著靈車涕泗滿面地經過城北的街道,他不知道小拐早悄悄地鑽到了車上,他毫無畏懼地坐在天平的屍體旁邊嚮往著火葬場新鮮的不為人知的風景。後來靈車經過北門的瓜果集市,王德基想起天平一直是貪吃西瓜的,小時候曾經為了搶奪秋紅的那塊,王德基揚手打掉了天平的一顆門牙。王德基猶豫了一會兒停下車,就近買了半隻切開的紅瓤瓜放到天平身旁,猛地就發現了小拐,小拐直直地瞪著西瓜,說,我要吃西瓜。王德基的手下意識扇過去,但最後只滯留在小拐的頭頂上,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吃吧,反正天平也不會吃瓜了。
男孩小拐後來就坐在天平的靈車上吃西瓜,那是一隻南方罕見的又甜又脆的西瓜,直至幾年以後小拐還記得嘴裡殘留的那股美妙的滋味。除此以外占據小拐記憶的依然是天平手臂上的刺青,在去火葬場的途中,男孩小拐多次撩起死者的衣袖,察看他左手臂上的豬頭刺青,它在死者薄脆的皮膚上放射著神奇的光芒。
警車呼嘯著駛進狹窄的香椿樹街,警察們帶走了松井、鼻涕、湯司令這幫少年,而白狼幫的紅旗卻突然從他家裡消失不見了,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子穿過圍觀的人群,用一種冷靜的語調向警察報告了紅旗的蹤跡,他在河裡,女孩指著河的方向說,他泡在水裡,頭上頂了半隻西瓜皮,她後面跟著一個跛腳的男孩,男孩則尖聲指出頭頂西瓜皮是從電影裡學來的把戲,男孩說,我知道他是從《小兵張嘎》里學來的,是我先看見他的。
所以紅旗被推上警車的時候是光著腳的,身上只有一條濕漉漉的短褲頭。一個警察從紅旗的頭頂上摘下那半隻西瓜皮,扔出去很遠,圍觀的人群里就發出一片鬨笑聲。有人將驚詫的目光轉向王德基家的兩個孩子,秋紅和小拐、秋紅像一個成熟的婦女那樣撇了撇嘴,然後她拍了拍她弟弟的腦袋,小拐,我們回家。
夏天的大搜捕使城市北端變得安靜蕭條起來,那些三五成群招搖過市的少年像糙堆被大風吹散,不再有尖厲的唿哨刺破清晨或黃昏的空氣,憑窗而站的香椿樹街的居民莫名地有點煩躁,他們覺得過於清淨的街道並非一種平安的跡象,似乎更大的災禍就要降臨香椿樹街了。
男孩小拐穿著他哥哥天平遺留的白襯衫在街上遊逛,有一天他在碼頭的垃圾里看見一面殘破的繪有狼形圖案的旗幟,旗上可見暗紅色的疏淡不一的干血。小拐認出那是白狼幫的旗幟,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旗幟扔在這裡,也許那幫人在大搜捕後已經嚇破了膽,也許傷亡和被捕使強大的白狼幫形如匆匆一掠的流星,小拐拾起了那面旗幟,小心地把它折起來掖在褲腰裡,他想把它帶回家藏好。石碼頭上有裝卸工在卸一船油桶,油桶就在水泥地上骨碌碌地滾向街道另一側的工廠大門,男孩小拐靈活地繞開油桶往家裡走,他相信裝卸工們沒有發現他藏起了一面白狼幫的旗幟。從此以後男孩小拐擁有了一個真正的秘密。
作為男孩小拐唯一的朋友,我曾經見過精心藏匿的白狼幫的旗幟,他打開一隻木條釘成的工具箱說,這就是我的百寶箱。箱子裡裝滿了過時的銅片、煙殼、玻璃彈子和破損了的連環畫,那面神秘的令人浮想聯翩的旗幟放在箱子的最底層,上面還鋪蓋了幾張報紙。
這是白狼幫的旗,男孩小拐的眼睛在閣樓黯淡的光線里閃閃爍爍,他把那面旗快疾地攤開,然後又快疾地疊好。我哥哥他們的野豬幫大旗我還沒找到,小拐說,他們也有一面旗,比這面旗大多了,我看見過野豬幫的大旗。
你藏著它想幹什麼?
小拐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或許他根本沒聽見我的疑問,我看見他把百室箱用掛鎖鎖好了,推到閣樓的角落裡,然後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我會找到那面旗的,我要復興野豬幫。
那是紅雞冠花盛開的晚夏的一天,在小拐家悶熱骯髒的閣樓上,我清晰地聽見男孩小拐說,我要復興野豬幫。
9月孩子們重歸學校,假期發生的石灰廠之戰仍然使高年級的男孩津津樂道,他們坐在雙槓和矮牆上談論著白狼幫和野豬幫孰優孰劣,各執一詞難以統一意見。後來校工老董的兒子董彪說,你們別爭了,白狼幫和野豬幫算什麼人物,真正厲害的是城西的梅花幫,梅花幫的人胸前都刺一朵梅花。
董彪在胡說。男孩小拐當著許多人的面戳穿了董彪的謊言,他說,城西沒有什麼梅花幫,只有龍虎八兄弟,他們和野豬幫是盟友,左臂刺龍,右臂刺虎,根本不刺梅花。
男孩小拐因此招來了董彪日復一日的追逐和報復。我看見男孩小拐像一隻袋鼠在泡桐樹林裡繞行奔跑,因過早發育而成為學校一霸的董彪快樂地追逐著小拐,董彪最後把小拐按在樹幹上,用膝蓋猛力地頂擊小拐完好的那條左腿,這樣男孩小拐總是應聲倒在董彪的腳下,有一次董彪忽發異想地解開褲扣,對著手下敗將撒了泡尿,董彪說,去叫你哥哥來,你哥哥算什麼?就是他活著我也敢揍你。
我知道那是小拐童年時代最灰暗的日子,幾乎每一個男孩都敢欺負王德基的兒子小拐,他姐姐秋紅和錦紅對他的保護無法與天平活著時相比,在香椿樹街的生活中嘰嘰喳喳的女孩子一向是微不足道的。除我之外大概沒有人知道小拐心裡那個古怪而龐大的夢想,關於那面傳說中的野豬幫的旗幟,關於復興野豬幫的計劃。小拐曾經邀我同去尋訪那面旗幟的蹤跡,被我拒絕了。在我看來小拐已經成為一種贏弱無力倍受欺辱的象徵,他的那個夢想因此顯得可笑而荒誕。
曾經有人效仿董彪在學校沙坑那兒追打小拐,體育教師上去把他們拉開了。體育教師責問那個男孩,為什麼要打他?你欺負他腿不好?那個男孩很誠實,他說,他哥哥天平死了。體育教師又問,他哥哥死了你就打他?這是為什麼?男孩漲紅了臉踩踏著沙坑裡的黃沙,最後他又說了一句大實話,他腿瘸,他跑不快。
關於男孩小拐的拜師習武在香椿樹街有種種說法,人們普遍認為那是王德基為了兒子免受欺侮的權宜之計,是王德基把小拐送到延恩巷的武林泰斗羅乾門上習武的,還有一種說法誤傳天平是羅乾的門徒之一,羅乾肯收下小拐是緣於這段人情,但是男孩小拐後來輕蔑地否定了這些想當然的猜測,他說羅乾從來不搭理那些少年幫派,當然也不認識他死去的哥哥天平,他父親王德基就更不認識羅乾了,他那種人怎麼會認識羅乾?男孩小拐提及他父親時滿臉不屑之色,然後他用一種神秘的口氣說,我是我師父的關門弟子,你別告訴人家。
他為什麼要收你做關門弟子呢?回話的人毫不掩飾話里的潛台詞,為什麼羅乾要收一個斷了一條腿的孩子做關門弟子呢?
我跪著求他,我跪了很長時間。男孩小拐終於把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我給他看腿上手上的傷,我告訴他所有的人都來欺負我,你猜他最後怎麼說?男孩小拐環顧著周圍的孩子,眼睛裡充滿了喜悅和激情之光,羅乾最後把我抱起來,他說既然所有人都來欺負你,那我就教你去欺負所有的人。
男孩小拐本人的說法也令人半信半疑,但是香椿樹街上有不少人親眼目睹他出入於延恩巷羅乾的家門,不管怎麼說,小拐現在是一個習武的孩子。香椿樹街頭的男孩們再也不敢輕易對他施以拳腳了。
最初小拐把三節棍插在書包里去上學,每次在學校遇見董彪時,小拐仍然提防著董彪對他的襲擊,他的手緊緊地抓住三節棍的一端。董彪試探著靠近他,你拿著三節棍裝什麼蒜?董彪說,你腐了條腿怎麼用三節棍?但是小拐猛地從書包里抽出三節棍時董彪還是害怕了,董彪嘀咕了一句就溜走了。他媽的你嚇唬誰?他邊走邊說,嚇唬誰?
那是男孩小拐開始揚眉吐氣的日子,我曾經在他的書包里看見過多種習武器械,除了他隨身攜帶的三節棍外,還有九節鞭、月牙刀、斷魂槍等等,這些極具威懾力和神秘色彩的名稱當然是小拐親口告訴我的。我記得一個秋日的黃昏,在石碼頭布滿油漬的水泥地上,男孩小拐第一次當眾表演了他的武藝,雖然是初學乍練,但我們還是聽到了三節棍和九節鞭清脆悅耳的聲音,舞鞭的男孩小拐臉上泛起鮮艷的紅暈,雙目炯炯發亮,左腿的疾患使小拐難以控制身體的重心,他的動作姿態看上去多少有些生硬和彆扭,但是在石碼頭上舞鞭弄棍的確實是我們所鄙夷的男孩小拐,到了秋天他已經使所有人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