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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我們上?我們幫誰?」

    「當然是豬頭三,他是我師傅。」

    「我不想上。」我抓住了一棵樹枝,拋開張矮的手說,「我要回去修滑輪車了。」

    「你敢不上?」張矮瞪著鬼眼睛,「你今天不幫我忙明天我踩你肋骨。」張矮說完大吼一聲跳過斷牆朝癩八撲過去了。

    我這才明白張矮是帶我來打架的。張矮已經悄悄地加入了豬頭三的隊伍我事先一點不知道,我看見瘸八不屑地微笑著躲掉了張矮的撲擊,然後抬起那條著名的彈簧腿朝張矮的下巴踢了一腳。張矮的臉一下子就變形了,他的下巴脫臼了,張矮站在人堆里捧住下巴,眼睛看著我,他的眼神絕望而憤怒。我忽地打了個冷顫,轉身朝鐵匠弄跑去。我想這不能怪我,張矮的下巴是癩八踢掉的不關我什麼事。

    我在鐵匠弄拼命奔跑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那隻兔子被迫逐著拼命奔跑。

    按照時間順序,下面該講到九月一日的下午了。

    九月一日的下午我沒去學校,我一直在家裡鼓搗修理滑輪車。我父母都在家。母親找出一捆紅絨線,讓父親伸出胳膊把線繃緊了,她就開始團線。他們夫妻兩個配合默契,母親像幼兒園的阿姨,父親像幼兒園的好孩子。

    從下午開始隔壁的瘋女人一直在哭嚎,時斷時續。瘋女人的哭嚎是沒有規律的,我們一家已經習慣。每當隔壁雞犬不寧時,母親就要批判瘋女人的男人,「誰讓他色迷心竅。要找漂亮的漂亮的,不漂亮的不要。好,總算找到了漂亮的。漂亮的又是瘋的。」這番話包含著某些哲理。但我覺得有些顛倒是非,好像發瘋的不是那女人而是她的男人小孟了。

    瘋女人在漫長的哭嚎過後總要從孟家後門沖向河灘,這也是習慣。據說瘋女人都是喜歡溺水的。然後小孟就追出來抱住瘋女人楊柳般的腰肢,把她拖回家。以往都是這樣,但九月一日下午有所不同。我看見瘋女人半裸著上身,舉起雙臂朝水裡走,骯髒發黑的河水已經沒到了她的腰肢上。小孟卻還不出來救她。我尖叫起來:

    「她要淹死啦!」

    母親邊纏線邊說,「小孟怎麼還不出來?」

    父親回答說,「小盂恐怕起殺心了。」

    我看見瘋女人越走越深,現在她豐滿潔白的rx房像睡蓮一樣飄浮在水面上。她舉起雙臂就像吳清華被縛在椰子樹上。我渾身的血突然一熱,「我去救她!」我這樣喊了一聲就飛步沖向了河灘。我跳進河水裡向瘋女人游去。要知道在水裡救人是很講究技巧的,你不能去抓溺水者的手,而要抓她的頭髮,你要像拎一隻小雞一樣把他拎到岸上,否則大家一起完蛋。我抓住了瘋女人的頭髮就往回遊,沒想到她一下子抱住了我,貼在我的身上。「放開,別抱我。」我嚇白了臉,但瘋女人是不管你的技巧和安全的,她光滑的身體像條魚一樣啄著我,充滿了危險的熱量。很快地我也成了溺水者,如果不是我父親及時趕到,我就隨瘋女人一起到東海龍王那兒廝混了。

    我和父親渾身精濕地把瘋女人推到小盂家後門。我要說那個瘋女人確實美麗絕倫,在岸上我不敢再看她半裸的身體了,我父親對我說:「背過臉去。」我就背過了臉,我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

    小孟的臉在後門黑黝黝地一閃,把瘋女人往裡一拽,然後砰地把門關上了。他連「謝謝」都沒說,這實在不懂禮貌。我和父親救了他老婆,他卻砰地把我們關在門外了。依我看小孟根本不配活在這世界上。

    我在房裡換衣服的時候,聽見有人走進了我家,聽聲音是貓頭他媽。她急速地跟母親說著貓頭怎麼貓頭怎麼的。我就隔著一道門板問:「貓頭怎麼啦?」

    「正要問你呢:「母親說,」貓頭不見了。「

    「貓頭怎麼不見了?」我說,「他不見了關我什麼事?」

    「貓頭跟他妹妹說,他要找你算帳,」貓頭他媽敲了敲門板,「你們到底怎麼回事?你知道貓頭上哪兒了嗎?」

    「算帳?算什麼帳?」我很驚奇,突然想起早晨的事。也許貓頭知道我看見了他幹的下流事?我考慮了一下就大聲說,「我沒看見!我沒看見他幹的事!」

    我很惱怒,早晨的事難道能怪我嗎?貓頭憑什麼找我算帳?我還有點害怕。獵頭畢竟是貓頭,他既然要找我算帳就早一點吧,他怎麼又找不見人影了呢?

    夜裡街上大亂,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像拉起了警報。我跑出門外,看見街上到處是人。一輛三輪車慢慢地經過人群,騎車的是貓頭他爸,貓頭他媽坐在車上掩面大哭。我看見貓頭滿身血污躺在三輪車上。原來是貓頭死了,我頭皮一麻,目瞪口呆。

    「貓頭怎麼死了?」

    「讓汽車撞了。」

    「貓頭玩滑輪車,鑽到汽車肚子裡去了。」

    我追著那輛三輪車。我看見貓頭的臉被一塊手帕蒙住了。他被汽車輾過的長臂長腿鬆弛地攤在車板上,我看不見貓頭的臉,但我看見了貓頭自己的滑輪車堆在他的身邊。昔日街上最漂亮的滑輪車現在己成為一堆廢鐵殘木。我想不通的是貓頭駕駛滑輪車的技術無人匹敵,他怎麼會讓汽車撞了呢?

    我最終想說的就是九月一日的夜裡。那是我學生時代睡覺最晚的一夜。夜裡我發燒了,我知道自己燒得很厲害但我不想對父母說。我裹緊了一條舊毯子躺在小床上,聽見外面的街道寂靜無比,蟋蟀在牆角吟唱,夜霧漸漸瀰漫了城市,鑽進你的窗子,我的思想在八千米高空飛行。如果那真的是思想的話,你用一千把剪子也剪不斷那團亂麻。我不知道我是否睡著了,只記得腦子裡連續不斷地做夢,其中一個夢我羞於啟齒。夢中,我的滑輪車正在一條空寂無人的大路上充滿激情地呼嘯遠去……

    刺青時代

    男孩小拐出生於一月之夜,恰逢大雪初歇的日子,北風吹響了屋檐下的冰凌,香椿樹街的石板路上泥濘難行,與街平行的那條護城河則結滿了厚厚的冰層。小拐的母親不知道她的漫長的孕期即將結束,她在鬧鐘的尖叫聲中醒來,準備去化工廠上夜班。臨河的屋子裡一片黑暗,拐的母親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提起竹藍打開了面向大街的門。街上的的積雪已經結成了蒼白的冰碴,除了幾盞暗淡的路燈,街上空無一人。小拐的母親想在雨鞋上綁兩道麻繩以防路滑摔跤,但她無法彎下腰來,小拐的母親就回到屋裡去推床上的男人,她想讓他幫忙系那些麻繩。男人卻依然呼呼大睡著,怎麼也弄不醒。小拐的母親突然著急起來,她怕是要遲到了。她對著床上的男人低低咒罵了幾聲,決定抄近路去化工廠上班。

    小拐的母親選擇從結冰的河上通過,因為河的對岸就是那家生產樟腦和油脂的化工廠。她打開了平時鎖閉的臨河的後門,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到冰河上,像一隻鵝在冰河上蹣跚而行,雨鞋下響起一陣細碎的冰碴斷裂的聲音。小拐的母親突然有點害怕。她看見百米之外的鐵路橋在月光里舖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陰影、似乎有一列夜間貨車正隆隆駛向鐵路橋和橋下的冰河。小拐的母親甩綠頭巾包住她整個臉和頸部,疾步朝對岸的土坡跑去,她聽見腳下的冰層猛地發出一聲脆響,竹藍從手中飛出去,直到她的下半身急遽地墜進冰層以下的河水中、她才意識到真正的危險來自於冰層下的河水。於是小拐的母親一邊大聲呼救一邊用雙腳踢著冰冷的河水。她的呼救聲聽來是紊亂而絕望的,臨河窗戶里的人們無法辨別它來自人還是來自傳說中的河鬼,甚至沒有人敢於打開後窗朝河面上張望一下。

    第二大凌晨,有人看見王德基的女人穿著紅毛衣躺在冰河上。她抱著她的花棉襖,棉祆里包著一個新生的嬰兒。

    男孩小拐出生沒幾天他母親就死了,在香椿樹街的婦女看來,小拐能活下來是一個奇蹟,她們對這個沒有母親的嬰孩充滿了憐憫和愛心,三個處於哺辱期的女人輪流去給小拐餵奶,可惜這種美好的情景只持續了兩三個月。問題出在小拐的父親王德基身上,王德基在那種拘謹的場合從來不迴避什麼,而且他有意無意地在餵奶的婦女周圍轉悠,那三個女人聚在一起時都埋怨王德基的眼睛不老實,她們覺得他不應該利用這種機會占便宜,但又不好趕他走。終於有一次王德基從餵奶婦女手中去接兒子時做了一個明顯的動作,一隻手順勢在姓高的女人的rx房上摸了一把。姓高的女人失聲叫起來,該死,她把嬰孩往王德基懷裡一塞,你自己餵他奶吧。姓高的女人惱羞成怒地跑出王家,再也沒有來過,姓陳和姓張的女人也就不來了。」

    男孩小拐出生三個月後就不吃奶了,多年以後王德基回憶兒子的成長,他竟然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把小拐餵大的。他向酒友們坦言他的家像一個骯髒的牲口棚,他和亡妻生下的一堆孩子就像小豬小羊,他們在棚里棚外滾著拱著,慢慢地就長大了,長大了就成人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香椿樹街的男孩群中盛行一種叫釘銅的遊戲,男孩們把各自的銅絲彎成線圈帶到鐵路上,在火車駛來之前把它放在鐵軌上,當火車開走那圈銅絲就神奇地變大變粗了。男孩們一般就在紅磚上玩釘銅的遊戲,誰把對方的銅圈從磚上釘落在地,那個被釘落的銅圈就可以歸為己有。

    曾有一個叫大喜的男孩死於這種遊戲,他翻牆去銅材廠偷銅的時候被廠里的狼狗嚇著了,人從圍牆上墜下去,腦袋恰恰撞在一堆銅錠上。大喜之死給香椿樹街帶來了一陣惶亂,人們開始禁止自己的孩子參與釘銅遊戲,但是男孩們有足夠的辦法躲避家人的干擾,他們甚至把遊戲的地點遷移到鐵路兩旁,乾脆就在枕木堆上繼續那種風靡一時的遊戲。每個人的口袋裡塞滿了銅絲,輸光了就臨時放在軌道上等火車碾成銅圈,那年月來往於鐵路橋的火車司機對香椿樹街的這群孩子無可奈何,他們就一遍遍地拉響尖厲的汽笛警告路軌旁的這群孩子。

    後來人們聽說王德基的兒子也出事了,男孩小拐的一條腿也在這場屢禁不絕的釘銅遊戲中喪失了。這次意外跟小拐的哥哥天平有關,是天平讓小拐跟著他上鐵路的,那天天平輸紅了眼睛,他沒有心思去照看年幼的弟弟,他不知道小拐為什麼突然竄到火車前面去撿東西。大概是一隻被別人遺漏的鋼圈吧。火車的汽笛和小拐的慘叫同時刺破鐵路上的天空,事情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香椿樹街的居民還記得天平背著他弟弟一路狂奔的情景,從天平殘破的褲袋裡掉出來一個又一個鋼圈,從小拐身上淌下來的是一滴一滴的血,銅圈和血一路均勻地鋪過去。那一年小拐9歲,人們都按著學名叫他安平,叫他小拐當然是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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