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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豆角吃完了,現在我吃王米,它們一樣地可以充飢。」老人從碗裡抓起那穗玉米,他說,「你想吃玉米嗎?」

    「不吃。我從來不吃玉米。」

    「我看得出來,你是一個性格呆板的孩子,你從來不冒險,因為你很膽小。」

    「不,我不膽小,我對你說過我要復仇,我要去鄉下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向他討還我的眼睛。」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呢?」

    「明天,也許幾天以後。」

    「你準備怎麼走呢?你認識路嗎?」

    「朝南走,一直朝南,搭車步行都可以,我現在已經有力氣了,我會找到打彈弓的人,」

    「你指給我看,南在什麼方向?」

    軒隨手指了個方向,他其實不知道南在什麼方向,他聽見老人朗聲笑起來,老人用一種快樂的聲音說,「錯了,那不是南,是北,那裡是我的家,我就是從那裡走過來的。」

    軒有點窘迫,他的臉微微泛紅。軒說,「這沒有關係,我可以先坐長途車去,下了汽車我可以向人打聽,反正我會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

    老人這時候開始沉默,他用一種冷漠甚至殘忍的目光打量著軒,這讓軒害怕起來,他想走開,老人把他叫住了。他說,「孩子你別走,我想送你一樣東西。」軒看見他拖過一隻麻袋,把手伸進去掏著,最後掏出一隻圓形的陌生的物件,軒不知道那是什麼。

    「這是指南針。你看這根指針,它雖然生鏽了,但永遠指向南面。」老人把指南針送給軒,他說,「指南針可以幫助你找到那打彈弓的人。世界充滿了欺騙和謊言,只有指南針是永遠真實可靠的。」

    軒猶豫著接過了老人的饋贈,他用手指小心地摸了摸,軒說,「你為什麼要把它送給我?我並不喜歡這種東西。」

    「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如果你不喜歡它,就算借給你用,等你去了鄉下回來再還給我。」

    「如果我去了那裡,我該用什麼來向你證明呢?」

    「用什麼都行,甚至你在地上撥一棵糙帶給我也行。」

    軒低頭注視著手裡那隻黑色的老式指南針,他感覺到手掌上瀰漫著一種隱約的涼意,同時軒聽見自己的心急速地跳動著。軒不無緊張地想,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了,他接受了這件莫名其妙的禮物,意味著他必須上路去鄉村尋找那個打彈弓的人了。

    一個涼慡有風的清晨,軒偷偷地溜出了家門。他背著一隻洗白了的黃帆布書包,急速地穿越了寧靜的街道,人們以為軒是個去學校上課的少年。軒的神色鎮定自若,可以發現他的眼瞼處有點浮腫發黑,這是夜間失眠的明顯標誌。

    軒跳上了早班公共汽車一路順風到了南門,長途汽車站就在這裡。軒走進汽車站的瞬間就有了一種慌亂的感覺,到處都是滿臉倦容的人,雞鴨魚類和人造革旅行包,候車室充斥著煙霧和雞屎的臭味。軒跟著排隊買票的隊伍一點點往窗口移,他的前面是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男人的後背不停地左搖右晃,軒努力將身體後顧,腳背上卻還是被他重重地踩了一腳。軒叫了一聲,那個男人回過頭,他說,你去哪兒?軒跺了跺腳,把臉掉向一邊,他不願意理睬這個男人。男人又說,等會兒你幫我提東西好嗎?我一看你就是個善良的孩子。軒這時注意到男人的腳下堆放著許多包和紙箱,其中還有一袋米。軒仍然不說話,他認為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傢伙。

    軒買了一張到杏莊的汽車票,杏莊就是他童年時代生活的地方,他記得那地方在城市的南面,不算近也不遙遠。在早晨的候車室里,軒端坐一隅,竭力回憶在杏莊度過的歲歲年年,許多記憶都是模糊而飄泊不定的,唯一真切的是那顆從彈弓里飛來的不規則的石子,它利刃般扎進軒的左眼,軒無法忘記那種劇疼和恐懼的感覺。他蹲在鄉村小學的空地上厲聲呼號,他覺得他的左眼就要像碎玻璃一樣掉在地上了。

    去杏莊的長途汽車在八點鐘準時發車,軒坐在汽車的尾端,他的膝蓋上放著那隻舊書包。只有軒知道書包里裝的東西非常奇特:一隻老式的指南針,六塊形狀尖銳的石子,另外還有兩塊發硬的麵包,這是軒前幾天就藏好的旅途上的食物。

    汽車行駛在鄉間公路上,樹木、房屋和塊狀的田疇漸次逼近然後又漸次後移。太陽升高了,車窗外隨之出現了那些堅固的白光。軒不得不戴上了他的墨鏡,他發現旁邊的乘客都在看他,軒厭惡這些好奇的侵犯性的目光。軒低下頭,他無聊地將手伸到書包里,指南針永遠是指向南方的,它與汽車行駛的方向偏離了大約十五度角,軒想是他搞錯了,原來杏莊並不是在標準的南方。

    軒茫然地站在杏莊狹窄而古老的街道上。這是一個很小的集鎮,有一家醫院和幾家雜貨店。軒記得他的眼睛被擊傷後就是在杏莊的醫院治療的,母親後來經常詛咒杏莊醫院簡劣的醫木耽誤了軒的眼睛,這與軒的看法不同。軒覺得他的眼睛跟醫院沒有聯繫,他仇視的只是那隻害人的彈弓,他想,現在應該去哪兒尋找那個打彈弓的人呢?

    在一家雜貨店,軒問櫃檯里的女人,你知道杏莊中學往哪兒走嗎?女人說,朝南走,出了街一直朝南走。

    軒不知道南是往什麼方向走。杏莊的街道與軒所生活的街道有著相似的格局和建築風格,只不過這裡的房屋更加古老頹敗罷了。軒很快地走出了集鎮,出現在視線里的是軒業已陌生的田野風光,已經是午後時分了,金黃與翠綠相間的田疇在陽光下顯得優美而坦蕩。軒走在田間小路上,他感覺到討厭的白光依然存在,因為鄉村環境的緣故,軒發現這裡的白光更加強烈刺人了。

    在河邊出現了一座紅瓦白牆的學校。軒朝學校走近時內心很迷惑,他想起來從前那所鄉村中學旁邊並沒有河。也許這不是杏莊中學,而是另外一所學校。他推開了學校半掩的柵欄門走進去。他聽見幾間教室里傳來了清脆而單調的讀書聲,操場上有一棵大槐樹,樹幹上繫著一口銅鐘,這是一所典型的鄉村中學,與軒記憶中的杏莊中學基本吻合。

    一個男孩蹲在地上,仰著頭懷疑地看著軒。軒猜想他是個觸犯了教師被攆出課堂的學生。軒朝他走過去,他也蹲下來,和男孩挨得很近,軒說,「這是杏莊中學嗎?」

    「不是。」男孩說,「杏莊中學朝甫走,你走反了,」

    「這不可能。」軒說,「我是帶著指南針來的。」

    「杏莊中學在南面。」男孩重複了一遍,他指了指斜刺里的方向,「在那兒,你可以抄小路去。」

    「這是怎麼回事?」軒拿出包里的指南針,他指著上面的針箭說,「你看,它指著這裡,這裡應該是南面。」

    男孩瞟了一眼軒手裡的東西,他說,「我不懂。反正我知道杏莊中學在南面,」

    軒站了起來,他對著指南針看了很久,最後把它收進了包里。軒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迷惘的神情。他說,「也許是假的,他騙了我,這隻指南針也是假的。」

    「你說什麼是假的?」男孩問,「你想找誰?」

    「我要去杏莊中學,找一個打彈弓的人。」

    「找打彈弓的人?」男孩尖聲笑起來,他說,「現在誰還打彈弓,現在沒有人玩這東西了。你到底想找誰呢?叫什麼名字?」

    軒痛苦地搖了搖頭。他始終沒有打聽到那個人的名字,軒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人告訴我他在杏莊中學,」軒背上書包朝學校的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對男孩說,「是在南面嗎,你不會騙我?」

    「朝南走,不會有錯,」男孩說,「喂,你找打彈弓的人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軒搖了搖頭說,「都是騙人,連我自己也在騙自己。」

    大約下午四點鐘左右,軒來到了杏莊中學的門外。這次他沒有依靠老人給他的指南針。他一路尋問找到了杏莊中學,他想他為什麼要相信那隻指南針呢?他為什麼事先沒有考慮到它可能是指東南或者西南方向,甚至是指向北方的?軒想到這些就有一種悲觀失望的心情。

    軒被杏莊中學守門人擋住了,守門人不讓軒進去。軒對問題的回答不僅沒讓守門人滿意,反而使他更加警覺,他害怕軒闖進學校惹是生非。

    「讓我進去,」軒說,「我要找打彈弓的人。」

    「我們這裡的壞學生很多,他們都打彈弓,你到底要找哪一個呢?」

    「誰打過我的眼睛我就找誰。」

    「這不行,你總不能把他們一個個找來,再說以前的事誰承認呢?你即使找到了也沒用。」

    「我要向他討還我的眼睛,醫生說再過幾年我的眼睛就要看不見了。

    「這不行,你是個心狠手辣的孩子,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所以我不會讓你進去。」

    守門人猛地撞上學校的鐵門,把軒關在門外。軒搖了搖鐵門,隔著鐵柵欄朝守門人吐了口唾沫。守門人敏捷地躲閃開,他對軒冷峻地瞟了一眼,說,「吐痰也沒用,你這個可惡的小雜種。」

    軒繞著杏莊中學的圍牆走了一圈。他決定藉助一棵樹的枝椏爬上學校的圍牆,他很快就爬上去了,站在高高的圍牆上,軒覺得有點心慌,他不敢往下跳。他從來沒有從這麼高的圍牆上往下跳過。軒緩緩坐了下來。他感到一種孤獨。以前也從來沒感到這樣的一種孤獨。軒鳥瞰著杏莊中學的校園,他看見教室里坐滿了人,教師的聲音和學生的朗讀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每所學校都是相似的,每個中學生也都是相似的,軒不知道那個打彈弓的坐在哪裡。陽光透過樹蔭瀉下來,軒感到四用的白光漸漸柔軟了,太陽好象快下山了。這時候軒看見了守門人,守門人正在朝樹上的吊鐘走去。他的手裡抓看一把鼓錘。

    鐺,軒聽見了一記沉悶的鐘聲,緊接著所有的教室騷亂起來,人頭浮動,門被一扇扇撞開了。軒看見成群的人從教室里上來,就像鳥群從他的視線中飛掠而過。軒絕望地看著他們離開,幾乎要哭泣了,他無法分辨那個打彈弓的人,他不知道是誰。他不知道打彈弓的人是否在人群里。軒的手在書包里顫抖著,後來他掏出了裡面所有的不規則的石子,用拳頭攥緊了。軒睜大眼睛使出全身力氣,把手裡的石子投向教室,人已經散光了,軒投出的石子有的落在門窗上,有的落在近處的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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