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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36 作者: 蘇童
達生注意到東風路上的瀝青隨著秋風初起變干硬了,路面不再像半月前那樣烤人了。達生騎車騎得很快,而歪脖老朱的臉也在他的眼前閃得很快。距離上次去游泳池已經有半月之久了,達生想也許歪脖老朱認不出他了,不管他是否認得出自己,達生想他一定要在最後一天好好游一次。
早晨游泳池還沒開放,隔著鐵門可以看見池裡剛剛換的水,藍色偏綠,附近的廠房和樹木的倒影清晰地投入其中。游泳池周圍沒有一個人,隱約可以聽見東側閥門廠廠區內工具機運轉的聲音,陽光照著一池新水,達生感到一種微微的難以言傳的眩暈。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達生的臉在剎那間變得蒼白。因為意外的狂喜,也因為機會最終的降臨,他要跳進游泳池,他要在最後一天好好游一次。
達生輕盈而順利地翻過了那道上鎖的鐵門,在跑向游泳池的時候達生後悔沒帶游泳褲和游泳帽來,但是那也沒有關係,穿著田徑褲也一樣可以游出漂亮的蝶泳,蝶泳,達生想我下池後的第一個姿勢就是蝶泳。
達生記得他是由深水區入水開始游的,由於急迫他入水時腹部被拍疼了,而且他聞到新換的池水裡冒出一股刺鼻的漂白粉氣味。達生游的是他苦苦學習了一個夏天的蝶泳,令他驚喜的是這次的感覺好極了,他的手、他的腹部以及雙腿突然變成了一部機器,它們互相配合得天衣無fèng,達生在狂喜中吼叫了一聲,達生沒有聽見自己的叫聲,所以他始終不知道歪脖老朱是什麼時候發現他的。
歪脖老朱站在池邊對達生叫喊著什麼,達生也沒有聽見,或者說當時達生顧不上池邊的歪脖老朱了,達生的耳朵里灌滿了水花濺擊的有節奏的清脆的聲音,還有另一個聲音似乎來自夢境,你會游蝶泳了,你真的會游蝶泳了。達生陶醉在突如其來的狂喜中,及至後來他覺得有什麼銳物戳擊他的腿和背部,達生如夢乍醒,他看見歪脖老朱正舉著一根竹竿沿池追逐著他;老朱的嘴裡咕噥著一串罵人的髒話。達生有點慌亂,他扎了個猛子潛到池子的另一側,歪脖老朱又追過來,憤怒使他的眼睛裡射出一種白光,歪垂在肩上的脖子也似乎脹大變粗了,老朱的模樣看上去很古怪。
讓我再游一會,只游一會兒,哪怕再游五分種也行,達生說。
半分鐘也不行,我要你現在就從池裡滾上來,我要把你帶到保衛科去,歪脖老朱說。
別用竹竿戳我,讓我再游一會兒,再游五分鐘就上來。達生說。
滾上來,現在就滾上來,我要把你帶到保衛科去。歪脖老朱說。
我的衣服口袋裡有二十塊錢,只要你讓我繼續游,那些錢就都給你,行嗎?達生說。
你收買我?你竟然敢用錢收買我?
歪脖老朱怒吼起來,緊接著他用急促的山東鄉音申明了他的品格,其間夾雜著一串罵人的髒話,達生沒有想到他的急中生智的交換條件更加激怒了歪脖老朱,他的臉漲成豬肝色,手裡的竹竿就發瘋般地朝達生身上戳過來。達生終於一把抓住了那根竹竿,他揩怒而絕望地凝視著池邊的歪脖老朱,心裡泛起一陣奇怪的寒意,我操,達生突然冷笑了一聲,猛地用力拉了一下,他聽見歪脖老朱的一聲驚叫,他看見歪脖老朱瘦小的身體像一塊石頭砰地落在游泳池裡。
達生後來回憶起來,他其實是知道歪脖老朱不習水性的,他從眼睛的餘光里看見歪脖老朱在深水區掙扎,墜落或上浮,但他顧不上那個可惡的老頭了,趁著短暫的無人阻攔的早晨時光,達生在閥門廠的游泳池裡盡情地游著,歪脖老朱距離他大概有五六米的樣子,達生可以從眼睛的餘光里發現死者在水下浮落的狀態,但達生顧不上這些了,再過一天游泳池就要關門,而達生恰恰在最後這天學會了蝶泳。
愛好游泳的人都知道,蝶泳是最迷人最具技巧的姿式。
【
被玷污的糙
初夏的許多日子,陽光改變了南方街道的景色,空氣不再是濕潤而充滿霉味的,梧桐和洋槐的樹葉開始瘋狂地堆積和生長。舊屋濕漉漉的牆泥正在漸漸枯乾,一點點地剝落,當最後一場梅雨悄然逝去後,石硌路面在正午的陽光下發出一種灰白的光芒。
軒倚在他家的門框上,朝街道無聊地張望。他看見一條狗伏在電線桿下面,還有一隻綠色的玻璃瓶子在更遠的地方。那兒有一隻水泥垃圾箱。軒隱隱聞到了垃圾箱裡飄來的臭味。他側過臉,視線換了個方向,街道的另一側有人走動,軒看見一個腰纏圍裙的男人走出白鐵鋪子,他站在一個牆角處掀開圍裙,朝著牆撒了一泡尿。
正午強烈的白光又一次刺痛了軒的眼睛。軒是個患有視網膜疾症的少年。自從三年前在一個鄉村小學遭受了意外一擊後,他的視力日趨下降。軒記得那是一塊不規則形狀的小石子,當他挾著書包奔出簡陋的教室時,那塊石子帶著一種輕微的唿哨聲擊中了他的左眼。有人在打彈弓,軒不知道打彈弓的人是誰。
三年後軒回到城市,他的眼疾依然如故。鄉村生活留給軒這樣一份意外的創傷,這給他帶來了某種自卑。
軒總是逃避一些課程的學習。因為這些課需要良好的視力,軒卻沒有。實際上軒已經喪失了細微觀察事物的能力。
街上的白光有時在房屋的牆壁上跳躍,軒知道這是附近護城河河水折射的原因。這些白光令人恐懼,只有在黑夜來臨時它們才會消失。軒聽見母親在後院喊他的名字,母親說你為什麼老是站在門口發呆,你為什麼不能坐下來看看你的功課?軒本能地朝家門跨了一步,他看見爐子上的煎藥已經煮沸了,複雜的煎藥味瀰漫在屋子四周。母親在後院洗衣裳,她說軒你為什麼不能看看書,你看看爐於上的藥煎好了沒有?如果煎好了你先吃藥,吃完藥你坐下來看會兒書吧。你已經好久沒有看過功課了。軒站住了,他想起書包里那些厚厚薄薄的書,書也同樣散發著令人恐懼的白光。軒搖了搖頭,他說,我怕看書,我受不了這些白光。
軒出門的時候戴上了他的墨鏡。映在鏡片裡的街景變成灰濛濛的一片,陽光也稀釋成一種若有若無的物質,軒自東向西經過長長的古老的街道,街上空寂無人,街道兩側的房屋逐漸稀疏起來,出現了殘垣斷壁,蔬菜地和化工廠的鍋爐;最後,軒看見了菜地中央那座廢棄的水塔。
水塔前面有兩棵樹,一棵是石榴,另一棵叫不出名字,兩棵樹之間橫著一根繩子,上面晾著一些灰白色的衣物,還有兩串紅辣椒掛在繩上。水塔里的老人坐在台階上,由於樹萌的遮擋,老人所處的空間呈現出柔和清冷的色調,這使軒的脆弱的視網膜再次得到了休息。
軒走近了才發現老人在剝豆角。老人的腳邊放著一隻竹籃,籃內是翠綠飽滿的豆角,地上則堆了許多空癟的豆角的殼,它們在短暫的時間內己從翠綠變成灰褐色。軒驚異於事物的這種疾速的變化,他站在那兒,用腳小心地踩了踩豆角殼,豆角殼鬆軟地陷了下去,沒有任何的聲啊。
「你為什麼要把這些豆角弄壞呢?」
「我想吃豆角,我必須剝掉殼,才能吃到裡面的豆子。」
「那為什麼不連殼一起吃掉呢?殼也是綠色的。」
老人扔掉了手裡的最後一把豆角,他側過臉很專注地注視著軒,其表情從溫和漸漸變得嚴峻。老人突然撿起一顆豆角殼,塞到軒的手裡,他說,「你吃一口就明白了,為什麼人們都吃豆角卻把殼扔掉。」
軒朝後縮了一下,他看見那顆豆角殼從老人的手中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稈搖搖頭囁嚅著說,「不,我不想吃。我知道殼不能吃,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
「可是你又不敢嘗一下。」老人站起來摸了摸軒的頭頂,「你是個軟弱膽小的孩子,這一點我早就看出來了。」
「不,我不是膽小鬼。」軒撩開了老人的手,他說,「你們誰也不知道我想的事情。你們如果知道了就不會這麼說了。」
「你是個滿腹心事的孩子,這一點與眾不同。」老人注視著軒臉上的墨鏡,他說,「你的眼睛好像有病,把墨鏡摘掉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好嗎?」
「不,別看我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走江湖的郎中,我喜歡診治各種眼疾,從北方步到南方,我弄瞎了一些人的眼睛,但我也治好了許多人的眼睛。」
「不,我不相信別人。」軒說,「我討厭醫生,我只想找到那個打彈弓的人,向他討還我的眼睛。」
「如果你找到他會怎麼辦呢?」
「我會把他的眼睛也打瞎。」軒用一種冷靜而堅定的語氣回答,說完他在滿地的豆角殼上踩了幾腳,依然沒有聽到任何細微的爆裂聲。軒想豆角才是一種真正軟弱沒有生氣的東西。他懷著滿腹心事離開了水塔和老人,軒當時沒有意識到,與老人的這次偶然相遇促成了他的一場非凡的經歷。
第三天軒在去藥鋪抓藥的路上,再次看見了那個自稱江湖郎中的老人。老人出現在石橋洞裡,他坐在那裡向一名婦女兜售祖傳絕藥。軒又看見了那根晾衣繩,晾衣繩現在拴在橋洞的兩側石壁上,繩上掛著灰白的衣物和暗紅的辣椒串,軒提著藥包朝橋洞走近時,看見那名婦女咕噥著什麼,離開了老人。她與軒擦肩而過時,軒注意到她是空著手的,她並沒有買下老人的祖傳絕藥。
「我從來沒有碰到過相信我的病人。」老人略帶憂傷地說,「他們害怕假藥,這樣他們的眼疾永遠不會痊癒。」
「你為什麼不在舊水塔住了?」
「我必須不停地遷徒,尋找那些有眼疾的人,但是很少有人相信我的藥,孩子,你想買我的藥嗎?」
軒有點為老人難過,他侷促地把藥包提高了給老人看,他說,「對不起,我已經買了藥鋪的藥。這是真的,不會有假,所以人們都到藥鋪去抓藥。」
老人並沒有朝軒手裡的藥包多看一眼,他的紅潤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含義複雜的微笑。老人說,「孩子我告訴你,藥其實沒有真假之分,我的眼藥是真的,也是假的,你的眼病是真的,但也是假的。這個道理你聽得懂嗎?」
軒恍惚地搖頭。他看見老人的身邊有一隻豁口的瓷碗,碗裡有一穗金黃色的玉米。玉米已經被吃掉了一小半,現在它的形狀變得異常古怪,其色澤也變得深淺不一,軒又想起了水塔前面那堆由綠轉黑的豆角殼,他有點好奇地問老人,「你為什麼不吃豆角里的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