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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從心理學的角度去分析亨伯特與洛麗塔的「父女」之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況且這是小說,不是病例。我覺得納博科夫寫的不是典型的亂倫故事,而是一種感人至深如泣如訴的人生磨難,亂倫只是誘惑讀者的框架。再也沒有比亨伯特的罪惡更熾熱動人的罪惡了,再也沒有比亨伯特的心靈更絕望悲觀的心靈了,再也沒有比亨伯特的生活更緊張瘋狂的生活了,亨伯特帶著洛麗塔逃離現實,逃離道德,逃離一切,憑藉他唯一的需要——十一歲的情人洛麗塔,在精神的領域裡漂泊流浪、這是小說的關節,也是小說的最魅人處。

    亨伯特說:「我現在不是,從來也不是,將來也不可能是惡棍,我偷行過的那個溫和朦朧的境地是詩人的遺產——不是地獄。」

    亨伯特不是眾多小說中刻畫的社會的叛逆者、不是那種叛逆的力士形象。這與他的行為帶有隱私和罪惡色彩有關。因此我說亨伯特只是一個精神至上的個人主義者形象。這種形象是獨立的個性化的,只要寫好了永遠不會與其它作品重複,所以,在我讀過的許多美國當代作家作品中,亨伯特是唯一的。他從汽車旅館的窗口探出頭來時,我們應該向他揮手,說一聲:亨伯特,你好!

    作為一個學習寫作的文學信徒,我所敬畏的是納博科夫出神人化的語言才能。準確、細緻的細節描繪,複雜熱烈的情感流動,通篇的感覺始終是灼熱而迷人,從未有斷裂游離之感,我想一名作家的書從頭至尾這樣飽滿和諧可見真正的火候與功力。當我讀到這樣的細節描繪總是拍案叫絕:離我和我燃燒的生命不到六英寸遠就是模糊的洛麗塔!……她突然坐了起來,喘息不止,用不正常的快速度嘟賊了什麼船的事,使勁拉了拉床單,又重新陷進她豐富、暖昧、年輕的無知無覺狀態……她隨即從我擁抱的陰影中解脫出去,這動作是不自覺的、不粗暴的,不帶任何感情好惡,但是帶著一個孩子渴望休息的灰暗哀傷的低吟。一切又恢復原狀:洛麗塔蜷曲的脊背朝向亨伯特,亨伯特頭枕手上,因慾念和消化不良而火燒火燎……

    事實上《洛麗塔》就是以這樣的細部描寫吸引了我。亂倫和誘jian是狠褻而骯髒的,而一部出色的關於亂倫和誘jian的小說竟然是高貴而迷人的,這是納博科夫作為一名優秀作家的光榮,他重新構建了世界,世界便消融在他的幻想中,這有多麼美好。

    納博科夫說,「我的人物是划船的奴隸。」有了十二歲的女孩洛麗塔,就有了亨伯特。有了洛麗塔和亨伯特就有了《洛麗塔》這本巨著。

    我們沒有洛麗塔,沒有亨伯特,我們擁有的是納博科夫,那麼,我們從他那兒還能得到些什麼? 很早以前,我讀書幾乎是不加選擇的,或者是一部名著,或者是一部書的書名優美生動吸引我,隨手拈來,放在床邊,以備夜讀所用。用這種方式我讀到了許多文學精品,也讀了一些三四流的甚至不人流的作品。也有一些特殊情況,對某幾部名著我無法進入真正的閱讀狀態。比如麥爾維爾的巨作《白鯨》,幾乎所有歐美作家都備加推崇,認為是習作者所必讀,但我把《白鯨》啃了兩個月,終因其枯燥乏味,而半途而廢,樟悼然還給了圖書館。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以後再沒有重讀《白鯨》。如果現在重讀此書,不知我是否會喜歡。但不管怎樣,我不敢否認《白鯨》和麥爾維爾的偉大價值。令人愉說的閱讀每年都會出現幾次。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讀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那時我在北師大求學,一位好友向我推薦並把《守望者》借給我。我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把書看完了。我記得看完最後一頁的時候教室里已經空空蕩蕩,校工在走廊里經過,把燈一盞盞地拉滅。我走出教室,內心也是一片憂傷的黑暗。我想像那個美國男孩在城市裡的遊歷,我想像我也有個「老菲芯」一樣的小妹妹,我可以跟她開玩笑,也可以向她傾訴我的煩惱。

    那段時間,塞林格是我最痴迷的作家。我把能覓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讀了。我無法解釋我對他的這一份鍾愛,也許是那種青春啟迪和自由舒暢的語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因此把《守望者》作為一種文學精晶的模式。這種模式有悖於學院式的模式類型,它對我的影響也區別於我當時閱讀的《靜靜的頓河》,它直接滲入我的心靈和精神,而不是被經典所薰陶。

    直到現在我還無接完全擺脫塞林格的陰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說中可以看見這種柔弱的水一樣的風格和語言。今天的文壇是爭相破壞偶像的時代,人們普遍認為塞林格是淺薄的誤人子弟的二流作家,這使我辛酸。我希望別人不要當我的面鄙視他。我珍惜塞林格給我的第一線光輝。這是人之常情。誰也不應該把一張用破了的錢幣撕碎,至少我不這麼幹。

    現在說一說博爾赫斯。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北師大圖書館的新書卡片盒裡翻到這部書名,我借到了博爾赫斯的小說集,從而深深陷入博爾赫斯的迷宮和陷阱里。一種特殊的立體幾何般的小說思維,一種簡單而優雅的敘述語言,一種黑洞式的深邃無際的藝術魅力。坦率地說,我不能理解博爾赫斯,但我感覺到了博爾赫斯。

    我為此迷惑。我無法忘記博爾赫斯對我的衝擊。幾年以後我在編輯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詩人開愚的一篇散文,題名叫《博爾赫斯的光明》。散文記敘了一個博爾赫斯迷為他的朋友買書寄書的小故事、並描述了博爾赫斯的死給他們帶來的哀傷。我非常喜歡那篇散文,也許它替我寄託了對博爾赫斯的一片深情。雖然我沒能夠把那篇文章發表出來,但我同開愚一樣相信博爾赫斯給我們帶來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開拓的文學空間,啟發了一批心有靈犀的青年作家,使他們得以一顯身手。

    閱讀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閱讀中你的興奮點往往會被觸發,那就給你帶來了愉悅。那種進入作品的感覺是令人心曠神怕的。往往出現這樣的情形,對於一部你喜歡的書,你會記得某些極瑣碎的細節、慠口的人名、地名、一個小小的場景、幾句人物的對話,甚至書中寫到的花與植物的名稱,女孩裙子的顏色,房間裡的擺設和氣味。

    兩年前我讀了杜魯門。卡波特的《在蒂凡納進午餐》,我至今記得霍莉小姐不帶公寓鑰匙亂撳鄰居門鈴的情節,記得她的鄉下口音和一隻方形藤籃。

    有一個炎熱的夏天,我鑽在蚊帳里讀《赫索格》,我至今記得赫索格曾在窗外偷窺他妻子的情人、一個瘸子,他在浴室里給赫索格的小女孩洗澡。他的動作溫柔目光慈愛,赫索格因此心細刀絞。在索爾貝婁的另一部作品《洪堡的禮物》中,我知道了矯形床墊和許許多多美國式的下流話。

    卡森麥勒的《傷心咖啡館之歌》我讀過兩遍。第一遍是高中時候、我用零花錢買了生平第一本有價值的文學書籍,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美國當代短篇小說集》。通過這本書我初識美國文學,也韌讀《傷心咖啡館之歌》。當時覺得小說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其中三味。到後來重讀此篇時,我不禁要說,什麼叫人物,什麼叫氛圍,什麼叫底蘊和內涵,去讀一讀《傷心咖啡館之歌》就明白了。閱讀確實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我在許多場合遇到過許多我的讀者,他們向我提出過許多有意思的話題,大多是針對小說中的某一個細節或者某一個人物的,那樣的場合往往使我感嘆文字和語言神奇的功能,它們在我無法預知的情況下進入了許多陌生人的生活中間,並且使他們的某種想像和回憶與我發生了直接的聯繫,我為此感到愉快。

    但是也有很多時候,讀者的一個常見的問題會令我尷尬,這個問題通常是這樣的:你沒有經歷過某某小說中所描寫的某某生活、你是怎麼寫出來的呢?我總是不能言簡意贖地回答好這個問題,碰到熟悉的關係較密切的人、我就說,瞎編的。遇到陌生的人我選擇了一個較為文雅的詞彙,那個詞彙就是虛構。

    虛構這個詞彙不能搪塞讀者的疑問,無疑他們不能滿足於這麼簡單潦糙的回答,問題在於我認為自己沒有信口雌黃,問題在於我認為我說的是真話,問題在於我們對虛構的理解遠遠不能闡述虛構真正的意義。

    所有的小說都是立足於主觀世界,紮根於現實生活中,而它所伸展的枝葉卻應該大於一個作家的主觀世界,高於一個作家所能耳聞目睹的現實生活,它應該比兩者的總和更加豐富多彩,一個作家,他能夠憑藉什麼力量獲得這樣的能量呢?我們當然寄希望於他的偉大的靈魂,他的深厚的思想,但是這樣的希望是既台理又空泛的,它同樣適用於政治家、音樂家、畫家甚至一個優秀的演員,而對於一個作家來說,虛構對於他一生的工作是至關重要的。虛構必須成為他認知事物的一種重要的手段。

    虛構不僅是幻想,更重要的是一種把握,一種超越理念束縛的把握,虛構的力量可以使現實生活提前沉澱為一杯純淨的水,這杯水握在作家自己的手上,在這種意義上,這杯水成為一個秘方,可以無限地延續你的創作生命。虛構不僅是一種寫作技巧,它更多的是一種熱情,這種熱情導致你對於世界和人群產生無限的欲望。按自己的方式記錄這個世界這些人群,從而使你的文字有別於歷史學家記載的歷史。有別於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或小道消息,也有別於與你同時代的作家和作品。

    虛構在成為寫作技術的同時又成為血液,它為個人有限的思想提供了新的增長點,它為個人有限的視野和目光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它使文字涉及的歷史同時也成為個人心靈的歷史。

    如今,我們在談論博爾赫斯、馬爾克斯、卡爾維諾時看見了虛構的光芒,更多的時候虛構的光芒卻被我們忽略了。我們感嘆卡夫卡對於人的處境和異化作出了最準確的概括,我們被福克納描繪的那塊郵票大的地方的人類生活所震撼,我們讚美這些偉大的作家,我們順從地被他們所牽引,常常忘記牽引我們的是一種個人的創造力,我們進入的其實是一個虛構的天地,世界在這裡處於營造和模擬之間,亦真亦幻,人類的家園和歸宿在曙色熹微之間,同樣亦真亦幻,我們就是這樣被牽引,就這樣,一個人瞬間的獨語成為別人生活的經典,一個人原本孤立無援的精神世界通過文字覆蓋了成千上萬個心靈。這就是虛構的魅力,說到底這也是小說的魅力。

    我想同時代的許多作家都面臨著類似的難題:我們該為讀者描繪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如何讓這個世界的哲理和邏輯並重,仟侮和警醒並重,良知和天真並重,理想與道德並重,如何讓這個世界融合每一天的陽光和月光。這是一件艱難的事,但卻只能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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