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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八九年國慶節前夕。我母親被檢查出患了癌症。母親辛勞了一輩子,拖著病體帶了四個孫子、孫女、外孫女,她一輩子的生活目標就是為兒女排憂解難,當知道了癌癥結果時,我們一家人都陷人了一種絕望的境地。我自欺欺人地期望於現代醫療技術,但心裡已經有一塊可怕的陰影揮之不去。
我母親動手術後的某天,我在去醫院的路上順便拐進郵局,買了一本剛出版的《收穫》雜誌,上面登載了後來給我帶來了好運的《妻妻成群》,現在我常常想起這裡面的因果關係,想想就不敢想了,因為我害怕我的好運最終給母親帶來了厄運,當我在我的文學路上「飛黃騰達」的時候,我母親的生命卻在一天天黯淡下去,我無法確定這種因果關係,我害怕這種因果關係。
我記得母親從手術室出來之前,醫生已經宣布母親的病不可治癒了,我記得我當時想掐住醫生的喉嚨,不讓他說出那句話,但最終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做不了。一九九0年炎夏之際,我抱著牙蜒學語的女兒站在母親的病榻前,女兒已經會叫奶奶,母親回報以寧靜而幸福的微笑。我在一邊心如刀絞,深感輪迴世界的變幻無常,我有了可愛的女兒,慈愛的母親卻在彌留之際。
七月母親去世,她才五十六歲。
一九九一——一九九二年
這段時間近在咫尺;我的生活似乎非常平淡,我和妻子女兒住在南京市中心一棟破舊的閣樓上過我的日子,窗外汽車喇叭聲不斷,窗內就是我生活最重要的空間,白天讀書、會友、搓麻將,夜裡寫到深更半夜,不常出門,做了江蘇作協的專業作家,不必天天去上班了。我喜歡這種平淡隨便的生活。
假如有更好的生活在召喚,我就等著,假如沒有更好的,這樣也不錯,我就這樣生活下去吧。 種種跡象表明:我們的文學逐漸步入了藝術的殿堂。今天我們看到為數不少的具有真正藝術精神的作家和作品湧現出來。這是一點資中,我們不妨利用這一點資本來談談一些文學內部和外層的問題。不求奢侈,不要過激。既然把文學的種種前途和困境作為藝術問題來討論、一切都可以做得心乎氣和,每一種發言都是表現,這就像街頭樂師們的音樂,每個樂師的演奏互相聯繫義相對獨立,但是你看他們的態度都是寧靜而認真的。
一形式感的蒼白曾經使中國文學呈現出呆傻僵硬的面目,這幾乎是一種無知的悲劇,實際上一名好作家一部好作品的誕生在很大程度上有賴於形式感的成立。現在形式感已經在一代作家頭腦中覺醒,馬原和莫言是兩個比較突出的例證。
一個好作家對於小說處理應有強烈的自主意識,他希望在小說的每一處打上他的某種特殊的烙印、用自己摸索的方法和方式組織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對話,然後他按照自己的審美態度把小說這座房子構建起來。這一切需要孤獨者的勇氣和智慧。作家孤獨而自傲地坐在他蓋的房子裡,而讀者懷著好奇心在房子外面圍觀,我想這就是一種藝術效果,它通過間離達到了進入(吸引)的目的。
形式感是具有生命活力的、就像一種植物,有著枯盛衰榮的生存意義。形式感一旦被作家創建起來也就成了矛盾體,它作為個體既具有別人無接替代的優勢又有一種潛在的危機。這種危機來源於讀者的逆反心理和喜新厭舊的本能,一名作家要保存永久的魅力似乎很難。是不是存在著一種對自身的不斷超越和升華?是不是需要你提供某個具有說服力的精神實體,然後你才成為形式感的化身。在世界範圍內有不少例子。
博爾赫斯——迷宮風格——智慧的哲學和虛擬的現實;海明威——簡潔明快——生存加死亡加人性加戰爭的困惑;紀德——敏感細膩——壓抑的苦悶和流浪的精神孤兒;昆德拉——叛逆主題——東歐的反抗與逃避形象的化身;有位評論家說,一個好作家的功績在於他給文學貢獻了某種語言。換句話說一個好作家的功績也在於提供永恆意義的形式感。重要的是你要把你自己和形式感台二為一,就像兩個氫離子一個氧離子台二為一,成為我們大家的水,這是艱難的、這是藝術的神聖目的。
二小說應該具備某種境界,或者是樸素空靈,或者是詭譎深奧,或者是人性意義上的,或者是哲學意義上的、它們無所謂高低,它們都支撐小說的靈魂。
實際上我們讀到的好多小說沒有境界,或者說只有一個虛假的實用性外殼,這是因為作者的靈魂不參與創作過程,他的作品跟他的心靈毫無關係,這又是創作的一個悲劇。
特殊的人生經歷和豐富敏銳的人的天資往往能造就一名好作家,造就他精妙充實的境界。
我讀史鐵生的作品總是感受到他的靈魂之光。也許這是他皈依命運和宗教的造化,其作品寧靜談泊,非常節制鬆弛,在漫不經心的敘述中積聚藝術力量,我想他是樸素的。我讀系華的小說亦能感覺到他的敏感他的耽於幻想,他借兇殘補償了溫柔,借非理性補償了理性,做得很巧妙很機警,我認為他有一種詭譎的境界。
小說是靈魂的逆光,你把靈魂的一部分注人作品從而使它有了你的血肉,也就有了藝術的高度。這牽扯到兩個問題,其一,作家需要審視自己真實的靈魂狀態,要首先塑造你自己,其二,真誠的力量無比巨大,真誠的意義在這裡不僅是矯枉過正,還在於摒棄矯揉造作、搖尾乞憐、譁眾取寵、見風使舵的創作風氣。不要隔靴搔癢,不要脫了褲子放屁,也不要把真誠當狗皮膏藥賣,我想真誠應該是一種生存的態度,尤其對於作家來說。
三詩歌界有一種說法叫Pass北島,它來自於詩歌新生代掘起後的喉嚨,小說界未聽過類似的口號,也許是小說界至今未產生像北島那樣具有深遠影響的精神領袖,我不知道這種說弦是好是壞,Pass這詞的意義不是打倒,而是讓其通過的意思,我想它顯示出某種積極進取的傾向。
小說界Pass誰?小說界情況不同,無人提出這種氣壯如牛的口號,這是由於我們的小說從來沒有建立起藝術規範和秩序(需要說明的是藝術規範和秩序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沒有對應關係)。小說家的隊伍一直是雜亂無章的,存在著種種差異。這表現在作家文化修養藝術素質和創作面貌請方面,但是各人頭上一方天卻是事實。同樣的,我也無法判斷這種狀況是好是壞。
實際上我們很少感覺到來自同胞作家的壓力。誰在我們的路上設置了障礙?誰在我們頭上投下了陰影?那就是這個時代所匿乏的古典風範或者精神探求者的成功,那是好多錯誤的經驗陷入於泥坑的結果。我們受到了美國當代文學、歐洲文學、拉美文學的衝擊和壓迫,迷憫和盲從的情緒籠罩著這一代作家。你總得反抗,你要什麼樣的武器?國粹不是武器,吃裡扒外也不是武器,老莊、禪宗、「文革」、「改革」,你可以去寫可以獲得轟轟烈烈的效果,但它也不是你的武器。有人在說我們靠什麼走向世界?誰也無弦指點迷律,這種問題還是不要多想為好,作家的責任是把你自己先建立起來,你要磨出你的金鑰匙交給世界,然後你才成為一種真正的典範,這才是具有永恆意義的。
四有一種思維是小說外走向小說內,觸類旁通然後由表及里,進入文學最深處。具有這種思維的大凡屬於學者型作家。
我們似乎習慣於一種單一的藝術思維,恐怕把自己甩到文學以外,這使作家的經驗受到種種限制。也使作家的形象在社會上相對封閉。在國外有許多勇敢的叛逆者形象,譬如美國詩人金斯堡六十年代風靡美國的巡迴演講和作品朗頌;譬如作家杜魯門。卡波特和諾曼。梅勒,他們的優秀作品《冷血》、《劊子手之歌》、《談談五位女神之子》中的非小說的文字,他們甚至在電視裡開闢了長期的專欄節目,與觀眾探討文學的和非文學的問題。可以把這種意識稱為有效的越位。它潛伏著對意識形態進行統治的欲望(至少是施加影響),它使作家的形象強大面完整,也使文學的自信心在某種程度上得到加強。
我想沒有生氣的文壇首先是沒有生氣的作家造成的,沒有權利的作家是你不去爭取造成的。其它原因當然有,但那卻構不成災難,災難來自我們自己枯萎的心態。 我所喜愛和欽佩的美國作家可以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海明威、福克納自不必說,有的作家我只看到很少的譯作,從此就不能相忘。譬如約翰。巴思、菲力普。羅斯、羅伯特。庫弗、諾曼。梅勒、卡波地、厄普代克等,納博科夫現在也是其中一個了。
讀到的納博科夫的頭一部中篇是《黑暗中的笑聲》,好像那還是他在蘇聯時候寫的,沒有留下什麼特別出色的印象,作品似乎與一般的俄羅斯作品沒有多少差別,師承的也許是契調夫、蒲寧,寫一個在電影院引座的姑娘的愛情故事,我現在一點也想不出其中的什麼細節了,也許是我不太喜歡的原因,我一向不太喜歡那種舊俄風格的小說。
後來讀到過納博科夫的《微暗的火》的選譯,發現納博科夫的晦澀高深顯然超過了巴思和巴塞爾姆這些後現代作家。小說中有一個叫金波特的教授,行為古怪乖僻、言辭莫名其妙、思想庸常猥瑣,好像就是這樣,我所捕捉到的人物形象就是這樣,因為看的是選譯,不能目睹全書風采,但至少《微暗的火》讓我感覺到了納博科夫作為偉大作家的份量,不光是他的奇異的結構和敘述方式,他透露在書中的窖智面又鋒芒畢露的氣質也讓人頓生崇敬之心。
今年談到了《洛麗塔》,不知此本與其它版本相比翻譯質量如何,反正我是一口氣把書讀完的,因為我讀到的頭幾句話就讓我著迷。我喜歡這種漂亮而簡潔的語言。
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慾念之光。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一麗一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
洛這個女孩的形象並不陌生,不知怎麼我會把她與卡波地《在蒂法納進早餐》里的可愛的小jì女相聯繫。都是活潑、可愛、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這種少女到了作家筆下,往往生活在充滿罪惡色彩的氛圍里,她愈是可愛愈是能誘惑人,其命運的悲劇色彩就愈加濃厚。那個小jì女如此,洛麗塔也是如此,只不過洛麗塔還年幼、只有十二歲,她被控制在繼父亨伯特的欲望之繩下,因而她的命運更加楚楚動人、別具意味。
重要的是亨伯特,洛麗塔的繼父和情人。這個形象使《洛麗塔》成為了世界名著。
我想納博科夫寫此書是因為他對亨伯特發生了興趣,《洛麗塔》的寫作依據就是亨伯特的生活的內心依據。那麼,亨伯特是什麼?是一個年輕的中產階級的紳士?是一個亂倫的霸占幼女的父親?還是一個嫉妒的為戀情而殺人的兇手?我想都不是,亨伯特是一種欲望,是一種夢想,是一種生命,是一種苦難,也是一種快樂的化身,唯獨不是概念和規則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