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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為什麼沒有人去指責或捏造父親的通jian事實?對於孩子們來說這很奇怪。如此看來人類社會不管處於什麼階段,不管是在老人眼裡還是孩子眼裡,人們最易於挑剔女姓這個性別,人們對女性的道德要求較之於男性高得多。
前幾年讀波伏瓦的《女性:第二性》,很認同她書中精髓的觀點,在我的印象中,女性亦是一種被動的受委屈的性別,說來荒誕的是,這個印象是七十年代我年幼無知時形成的,至今想來沒有太多的道理。因為那中竟是不正常的年代。
如今的女性與七十年代的女性不可同日而語,相信每一個男性對此都有深刻的認識,不必細細贅述。我要說的是前不久在電視裡觀看南京小姐評選活動時我的感慨,屏幕上的女孩子可謂群勞鬥豔,流光溢彩,二十年滄桑,還女性以美麗的性別面目,男人們都說,驚鴻一瞥。而我在為七十年代曾經美麗的女孩惋惜,她們是否在為自己生不逢時哀嘆不已呢?如今她們都是中年婦女了,她們現在都在哪裡呢? 我最初的生病經驗產生於一張年久失修的藤條躺椅上,那是一個九歲男孩的病蹋。
那年我九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得那種動不動就要小便的怪病,不知道小腿上為什麼會長出無數紅色疹快,也不知道白血球和血小板減少的後果到底有多嚴重。那天父親推著自行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母親在後面默默扶著我,一家三口離開醫院時天色已近黃昏,我覺得父母的心情也像天色一樣晦暗。我知道我生病了,我似乎有理由向父母要點什麼,於是在一家行將打佯的糖果鋪里、父親為我買了一隻做成蜜桔形狀的軟糖,桔子做得很逼真,更逼真的是嵌在上方的兩片綠葉,我記得那是我生病後得到的第一件禮物。
生病是好玩的,生了病可以吃到以前吃不到的食物,可以受到家人更多的注意和呵護,可以自豪地向鄰居小夥伴宣市:我生病了,明天我不上學!但這只是最初的感覺,很快生病造成的痛苦因素擠走了所有稚氣的幸福感覺。
生病後端到床前的並非是美食。醫生對我說,你這病忌鹽,不能吃鹽,千萬別偷吃,有人偷吃鹽結果就死了,你偷不偷吃?我說我不會偷吃,不吃鹽有什麼了不起的?起初也確實漠視了我對鹽的需要。母親從藥店買回一種似鹽非鹽的東西放在我的菜里,有點鹹味,但鹹得古怪,還有一種醬油,也是紅的,但紅也紅得古怪,開始與這些特殊的食物打交道,沒幾天就對它們產生了恐懼之心,我想我假如不是生了不能吃鹽的病該有多好,世界上怎麼會有不能沾鹽的怪病?有幾次我拿了只筷子在鹽罐周圍徘徊猶豫,最終仍然未敢越軌,因為我記得醫生的警告,我只能安慰自己,不想死就別偷吃鹽。
生了病並非就是睡覺和自由。休學半年的建議是醫生提出來的,我記得當時心花怒放的心情,唯恐父母對此提出異議,我父母都是信賴中醫的人,他們同意讓我休學,只是希望醫生用中藥來治癒我的病,他們當時認為西醫是壓病,中醫才是治病。於是後來我便有了我的那段大啖糙藥汁燉破三隻藥鍋的慘痛記憶,對於一個孩子的味蕾和胃口,那些糙藥無疑就像毒藥、我捏著鼻子喝了幾天,痛苦之中想出一個好辦法,以上學為由逃避喝藥,有一次在母親倒藥之前匆匆地提著書包竄到門外,我想與其要喝藥不如去上學,但我跑了沒幾步就被母親減住了,母親端著藥碗站在門邊,她只是用一種嚴厲的目光望著我,我從中讀到的是令人警醒的內容,你想死?你不想死就回來給我喝藥。
於是我又回去了。一個九歲的孩子同樣地恐懼死亡,現在想來讓我在九歲時候就開始怕死,命運之神似乎有點太殘酷了一點,是對我的調佩還是救贖?我至今沒有悟透。
九歲的病蹋前時光變得異常滯重冗長,南方的梅雨嘀嚕嗒嗒個不停,我的小便也像梅雨一樣解個不停,我恨室外的雨,更恨自己的出了毛病的腎臟,我恨煤爐上那隻飄著苦腥味的藥鍋,也恨身子底下咯咬咯吱亂響的藤條躺椅,生病的感覺就這樣一天壞於一天。
有一天班上的幾個同學相約了一起來我家探病,我看見他們活蹦亂跳的模樣心裡竟然是一種近似嫉妒的酸楚,我把他們晾在一邊,跑進內室把門插上,我不是想哭,而是想把自己從自卑自憐的處境中解救出來,面對他們我突然嘗受到了無以言傳的痛苦,也就在門後偷聽外面同學說話的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我是多麼想念我的學校,我真正明白了生病是件很不好玩的事情。
病蹋上輾轉數月,我後來獨自在家熬藥喝藥,凡事嚴守醫囑,鄰居和親戚們都說,這孩子乖,我父母便接著說,他已經半年沒沾一粒鹽了。我想他們都不明自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其實歸納起來只有兩條,一是怕死,二是想返回學校和不生病的同學在一起,這是我的全部的精神支往。
半年以後我病癒回到學校,我記得是一個秋高氣慡的日子,我在操場上跳繩,不知疲倦地跳,變換著各種花樣跳,直到周圍站了許多同學,我才收起了繩子。我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只是想告訴大家,我的病已經好了,現在我又跟你們一模一樣了。
我離開了九歲的病塌,從此自以為比別人更懂得健康的意義。 我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三日出生於蘇州家中。是小年夜的夜裡。那夜我母親原來準備去廠里上夜班的,倉促間把我生在一隻木盆里。這當然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
童年時代在蘇州城北一條古老的街道上度過。那段生活的記憶總是異常清晰而感人。我的許多短篇小說都是依據那段生活寫成,誠如許多評論家所說,是「童年視角」、「童年記憶」,這肯定是些幼稚單薄的東西,不好意思。
我從小就聽話,在學校里聽老師的話,在家裡聽父母的話,在孩子堆里聽孩子王的話,有一年我生了病,很嚴重的腎炎,醫生不讓我吃鹽,我就聽醫生的話,將近半年時間沒沾一粒鹽。到了現在,我也依然很聽話,聽領導的話,父母的話,妻子的話,還有朋友的話。有一位朋友建議我去買一台微波爐,我就去買了,結果發現我根本不需要微波爐。我妻子說,不需要你就再賣給別人吧,便宜一點也行,於是我就把它降價賣給了別人。
我從來不具有叛逆性格和堅強的男性性格,這一點也讓我不好意思。
我唯一堅定的信仰是文學,它讓我解脫了許多難以言語的苦難和煩憂,我喜愛它並懷著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我感激世界上有這門事業,它使我賴以生存並完善充實了我的生活。
我小時候家境貧困,從來沒有受到過修養的操練和藝術的薰陶。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我二姐喜歡文學,她經常把許多文學名著帶回家中,那是她向別人借的。借期往往很短,三至五天,她一天看完輪到我看。我有時候在一個下午讀完《復活》或者《紅與黑》,讀得昏頭昏腦,不知所云,但我仍然執著於這種可笑的不求甚解的閱讀。也許因為這些書,使我迴避了街頭少年的許多不良惡習,我總是靜坐家中,培養了某種幻想精神。
我上高中的時候就寫過小說,還投稿了,結果當然是退。我還寫詩,最初的詩寫在一個塑料皮筆記本上,現在還留著。從來沒再翻閱過,但我珍惜它們。
一九八0年我考上北師大,九月初的一天我登上北去的火車,從此離開古老潮濕的蘇州城。在經過二十個小時的陌生旅程後我走出北京站。我記得那天下午明媚的陽光,廣場上的人流和10路公共汽車的天藍色站牌。記得當時我的空曠而神秘的心境。
對於我來說,在北京求學的四年是一種真正的開始。我感受到一種自由的氣息,我感受到文化的侵襲和世界的浩蕩之風。我懷念那時的生活,下了第二節課背著書包走出校門,搭乘12路公共汽車到西四,在延吉冷麵館吃一碗價廉物美的朝鮮冷麵,然後經過北圖、北海、到美術館看隨便什麼美展,然後上王府井大街,遊逛,再坐車去前門,在某個小影院裡看一部拷貝很舊的日本電影《泥之河》。
這時候我大量地寫詩歌、小說並拼命投寄,終獲成功,八三年的《青春》、《青年作家》、《飛天》和《星星》雜誌初次發表了我的作品。我非常懼怕憎恨退稿,而且怕被同學知道,因此當時的信件都是由一位北京女同學轉交的,她很理解我。以她的方式一直鼓勵支持我。我至今仍然感激她。
大學中業時我選擇去南京工作,選擇這個陌生的城市在當時是莫名其妙的,但事實證明當初的選擇是對的,我一直喜歡我的居留之地,說不清是什麼原因。我在南京藝術學院工作了一年半時間,當輔導員,當得太馬虎隨意,受到上司的白眼和歧視,這也不奇怪。因禍得福,後來經朋友的引薦,謀得了我所喜愛的工作,在《鐘山》雜誌當了一名編輯。至此我的生活就初步安定了。
一九八七年我幸福地結了婚。我的妻子是我中學時的同學,她從前經常在台上表演一些西藏舞、送軍糧之類的舞蹈,舞姿很好看。我對她說我是從那時候愛上她的,她不相信。一九八九年二月,我的女兒天米隆重誕生。我對她的愛深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其實世界上何止我一個人有一個可愛漂亮的女兒?不說也罷,至此,我的生活要被她們分割去一半,理該如此,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的。
就這樣平淡地生活。
我現在蝸居在南京一座破舊的小樓里,讀書、寫作、會客,與朋友搓麻將,沒有任何野心,沒有任何貪慾,沒有任何艷遇。這樣的生活天經地義,心情平靜、生活平靜,我的作品也變得平靜。
其他還有什麼?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自己。我現在從事的職業屬於「作家」這個特殊類別。而我常常覺得自己不像,假如這不是矯情的說接,一定是心虛的表現。肯定是心虛。我心目中的作家不是我這樣的,他們應該是具備非凡的心胸和頭腦、博大的文化和修養的人、而我不具備這些,我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上是個拘謹、怯懦、無能的人,沉迷於一些世俗而淺薄的樂趣中,譬如麻將、閱讀流行小報雜誌、到處覓取時髦衣物等等。有時候我痛恨自身頑固的庸俗習性,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離開這些「庸俗」,我對所有深奧的需要精力和智力的事物都感到恐懼,除卻小說創作。
除卻小說創作,我想說我只對小說這個東西迷戀之至,而且多年來一往情深。這與那些虞誠的集郵迷、足球迷和XX收藏家的性質是一樣的。
我愛小說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後天培養的,這是上爸對我的一種憐憫,讓我這個笨人具備一點「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