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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居民樓里常常會響起孩子們的哭叫聲,伴隨著父母憤怒的指責和拳腳,事情的起因不外是孩子的作業不好、考試不好、在學校和別的同學打架了,諸如此類,那是孩子受到皮肉之苫的最流行最合理的註解。有一次我聽見鄰居家在上演了這幕暴力劇以後各個當事人的解釋,那個打兒子的父親仍然憤怒地對前來勸阻的鄰居吼叫著,說,我不揍他別人會以為他投人管教!孩子的祖母則對她的孫子說,別哭了,你爸爸也是為你好,他是恨鐵不成鋼啊!只有孩子沒有說法,他仍然哀哀地哭泣著,哭泣是他對暴力採取的唯一的態度。
我一直忘不了這男孩的哭聲,我想他因為太小,還不知道大人們所說的那一套理論有什麼根據。我想這樣的孩子長大以後不知道會不會思考長輩們的理論,也許他不會記得兒時所犯的錯誤,卻記住了祖母對他說的話,那樣他自己的孩子就要遭殃了。
二自由一種
我所居住的居民區配有專門收垃圾的保潔員,為此每戶人家每月需交兩元錢。兩元錢,誰都會覺得這是價廉物美的服務。
偏偏有人不這麼想。有一個居民櫃絕了保潔員的服務,他不願意交這兩塊錢,保潔員設想到會有這麼節約的人,他聽見對方有點不耐煩地說,這是我的自由,我不要你收,我自己把垃圾扔到樓下去。保潔員快快而去,心裡在暗暗生氣。
於是現在便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我們這棟樓的居民走出走進都能看見一袋不台時宜的垃圾,它總是大無畏地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點,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時間。保潔員當然也看見它了,但他很堅強地對心懷不滿的居民說,我就是不管他家的垃圾,讓他不交那兩塊錢!
於是我們在炎熱的七月每天看見蒼蠅在家門前額翩起舞,而深感無奈。誰也無權限制他人的自由,我們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只好默默地享受那位鄰居的自由所散發的臭味,當然我們對保潔員也無話可說、他是否願意義務收取不交錢的垃圾,也是他的自由。
自由是個好東西,五花八門的人將自由變成五花八門的東西,這也是自由。 現在的家庭有一個普遍的框架、一夫一妻加一個孩子。那對夫妻,不管現在如何,在從前一對一的生活中多少會有些難忘的情感糾纏,一千對戀人有一千種愛情,浪漫和熱烈有一千種,平庸和勢利也有一千種,但當他們的情感結晶孕育出一個男嬰或女嬰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嬰孩哇哇一哭,那個家庭便有什麼東西在破碎,同時也有什麼東西在萌芽。
兩人之家如此變成三口之家,重心偏移,從頭再來,忙碌而疲憊的父母們無一例外地為自己的孩子營造一個宮廷一座丹墀,儘管那是微型的局限於單一家庭的,儘管有有意識和無意識之區分,儘管做父母的有時對這種勞累和忠誠怨聲載道。
個人崇拜已經消逝,現在人們的一片忠心都指向自己的孩子,那便是父愛和母愛。
有一次在火車上聽到鄰座一對年輕情侶和一個中年婦女的談話,談話內容好像是關於那個男青年的母親,男青年說,我晚上生意再忙,過了十點就要回家。我媽老是等門、我不回家她睡不著,我朝那個男青年會意地一笑,因為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的,但讓我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中年婦女對此的反應,她笑著說,你媽兒女心這麼重?犯不著那樣,我兒子回來再晚,我睡我的,他又不是沒鑰匙。
不知怎麼我記住了那個中年婦女的臉,我想那是因為我不喜歡這個母親,便覺得那張臉討厭,但是我不敢說我發現了一個不愛子女的母親,我想那只是一種愛的持不同政見者。
假如要圈定母愛,一千個母親也會有一千種不同的母愛方式。
我女兒今年五歲,她的體重、胃口、性格等等方面都顯示出她的幸福過剩,事實上自從女兒來到我和妻子之間,我便心甘情願地的把家中的帝位讓與女兒了。
夫妻兩人不再甜言蜜語,甜言蜜語都在哄亥兒睡覺時說光了。夫妻兩人時不時地會競爭在孩子心目中的愛,爸爸好還是媽媽好?爸爸和媽媽誰最愛你?如此誘供屢見不鮮。而孩子有時會耍兩面派,面對爸爸時說爸爸最好,面對媽媽時說媽媽最好,面對兩人時卻狡黠地一笑說,爸爸媽媽都好。
一家三口如此甜蜜地處於心智較量中,或許就是一種天倫之樂。
天倫之樂大概也不止一千種,我特別喜歡的是深夜離開寫字檯走進臥室,看見床頭燈在等著我,而妻子和女兒已經相擁人睡,我看見女兒的小手搭在妻子的脖頸上,五個小手指一齊閃爍著令我心醉的光芒。
幸福過剩的女兒在審美情趣和判斷是非方面常常發生錯誤。
女兒挑選衣物和玩具時無一例外地嚷嚷說,我要紅的!大紅色的!不管在大人眼中那種紅色是否好看,紅是女兒的唯一選擇,因此家裡總是堆滿了許多紅色的東西,我曾經試圖強硬地糾正女兒的這種標準,但妻子說,就要紅的,是她自己的東西,她喜歡就行。我想了想便也不加反對了,對自己說,反正不是原則性的問題。
什麼是原則性的問題?我一直在尋找女兒身上的原則性問題,以便一改平索一味溺愛的父親形象,但卻不容易找到,有一次女兒朝一個親戚吐唾沫,我覺得我找到了,正待發作時女兒說,他撓我痒痒,我讓他停他不停,我只吐了一口。我下意識地想到原來事出有因,又說,小朋友能不能吐唾沫?女兒說,不能,下次我改正。我立刻就覺得事情過去了,雖然是吐唾沫,但事出有因,而且又保證改正,那也不算原則性問題了。
父愛和母愛往往會陷入一種愚蠢的無以清明的境地,或許永遠都找不到一個原則性問題,直到那個受寵的孩子長大後打家劫舍的那一天,但我慶幸我生了個女兒,那種概率微乎其乎,因此在我一邊檢討自己對女兒過份的溺愛時,一邊卻對自己說,沒關係,我行我素吧。我妻子一直揚言要對孩子上規矩,昨天女兒練小提琴時我妻子一遍遍地訓斥著女兒的漫不經心,女兒一遍遍地尖聲哭號,我印象中這是女兒受苦受難的一天,也是我妻子鐵石心腸的一天,我在樓上如坐針氈,後來小提琴終於流暢而優美地響起來,後來我妻子上樓了,表情鬱郁地對我說,不行,我聽她那麼哭心裡會發酸,像有什麼東西在擦我的心,今天獎賞她,帶她上街買玩具吧。
上街前女兒已經是歡歡喜喜的了,我懷著某種暖昧之心問她,媽媽今天罵你了吧?女兒想了想,很認真很響亮他說,媽媽是為了我好。妻子在旁邊釋然暗笑,我卻不免訕訕無趣。
三日之家往往是這樣,有什麼辦法呢?許多言行存在著錯誤,許多錯誤的言行其實又沒什麼錯誤。 對於女性的印象和感覺,年復一年地發生著變化。世界上基本只有兩類性別的人,女性作為其中之一,當然也符合事物發展變化的基本規律,因此一切都是符合科學原理和我個人的推測預料的。
二十年前我作為男童看身邊的女人,至今還有清晰的記憶。恰逢七十中代的動盪社會,我的聽覺中常常出現一個清脆又宏亮的女人的高呼聲,xxx萬歲,打倒XXX,那是街頭上高音喇叭里傳來的群眾大會的現場錄音,或者是我在附近工廠會場的親耳所聞。女性有一種得天獨厚的嗓音,特別適宜於會場上領呼口號的角色,這是當時一個很頑固的印象。
七十年代的女性穿著藍、灰、軍綠色或者小碎花的上衣,穿著藍灰軍綠色或者黑色的裁剪肥大的褲子。夏天也有人穿裙子,只有學齡女孩穿花裙子,成年婦女的裙子則是藍,灰、黑色的,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打了榴,最時鬃的追求美的姑娘會穿自裙子,質地是白「的確良」的,因為布料的原因,有時隱約可見裙子裡側的內褲顏色。這種白裙引來老年婦女和男性的側目而視,在我們那條街上,穿白裙的始娘往往被視為「不學好」的浪女。
女孩子過了十八歲大多到鄉下插隊綴煉去了,街上來回走動的大多是已婚的中年婦女,她們拎著籃子去菜場排隊買豆腐或青菜,我那時所見最多的女性就是那些拎著菜籃的邊走邊大聲聊天的中年婦女。還有少數幾個留城的年輕姑娘,我不知道誰比誰美麗,我也根本不懂得女性是人類一個美麗的性別。
我記得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蒼白而乾瘦的女人,梳著古怪的髮髻,每天脖子上掛著一塊鐵牌從街上定過,鐵牌上寫著「反革命資本家」幾個黑宇,我聽說那女人其實是某個資本家的小老婆。令我奇怪的是她在那樣的環境裡仍然保持著愛美之心,她的髮髻顯得獨特而儀態萬方。這種髮型引起了別人的憤慨,後來就有入把她的頭髮剪成了男人的陰陽頭。顯示著罪孽的陰陽頭在街頭上隨處可見,那個剃了陰陽頭的女人反而不再令人吃驚那時候的女孩子擇偶對象最理想的就是軍人,只有最漂亮的女孩子才能做軍人的妻子,退而求其次的一般也喜歡退伍軍人。似乎女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都崇尚那種莊嚴的綠軍裝、紅領章,假如街上的哪個女孩被姚選當了女兵,她的女伴大多會又羨又妒得直掉眼淚。
沒有哪個女孩願意與地、富、反、壞、右的兒子結姻,所以後者的婚配對象除卻同病相憐者就是一些自身條件很差的女孩子。多少年以後那些嫁與「狗患子」的女孩恰恰得到了另外的補償,撥亂反正和落實政策給他們帶來了經濟和住房以及其它方面的好處。多少年以後她們已步人中年,回憶往事大多有苦盡甘來的感嘆。
有些女孩插隊下鄉後與農村的小伙子結為伴侶,類似的婚事在當時常常登載在報紙上,作為一種革命風氣的提倡。那樣的城市女孩子被人視為新時代女性的楷模。她們的照片幾乎如出一轍:站在農村的稻田裡,短髮、戴糙帽、赤腳,手握一把稻穗,糙帽上隱約可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一圈紅字。
浪漫的戀愛和隱秘的偷情在那個年代也是有的,女孩子有時坐在男友的自行車后座上,羞羞苔薔穿過街坊鄰居的視線。這樣的傍晚時分女孩需要格外小心,他們或者會到免費開放的公園裡去,假如女孩無法抵禦男友的青春衝動,假如他們躲在樹叢後面接吻,極有可能遭到聯防人員的突襲,最終被雙雙帶進某個辦公室里接受盤該或者羞辱。敢於在公園談戀愛的女孩有時不免陷人種種窘境之中。
而偷情的女性有著前景黯淡的厄運,就像霍桑《紅字》里的女主角,她將背負一個沉重的紅宇,不是在面頰上,而是在心靈深處。沒有人同情這樣的女性,沒有人對jian情後面的動因和內涵感興趣,人們鄙視痛恨這一類女人,即使是七八歲的小孩。我記得我上小學時有兩個女同學吵架,其中一個以冷酷而成熟的語氣對另一個說,你媽媽跟人軋餅頭,你媽媽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另一個以牙還牙地回敬說,你媽媽才跟人軋餅頭呢,讓人抓住了,我親眼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