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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問題在於誰能預料婚姻棋局的發展呢?當局者迷,旁觀者也不清。
女大當嫁。這句話的重要意義在於女孩子長大了需要去找個男人,找個男人成立家庭,再生些孩子,找個男人來合作,譜寫你生命剩餘的篇章,人們從不質疑這種流傳百世的真理,但細舷想來,這樣的真理是不是有點像一條趕羊的羊鞭呢?多少女孩子在它的驅趕下慌不擇路地跑上了婚姻的迷宮,隨後便迷失了方向。
當然有許多女性是拒絕進入婚姻的迷宮的,如今社會有許多優秀的女性抱定獨身態度,氣死熱心的紅娘。嫁個什麼樣的男人?她們根本不去選擇,不選擇是不是就不會犯什麼錯誤?女大不嫁,會不會成為未來的什麼新的真理?誰也不知道。黛安娜如果是個獨身主義者,她能否躲避這一次車禍?誰又能知道?
人類就是這樣又聰明又愚笨,人類已經能登上月球探究月球的奧秘,卻說不清自己的許多奧秘。我當然也說不清楚。 曾經讀到過一篇報導,說的是一個體重如山的肥胖症患者,終年不能跨出家門,最後死在電視機旁,警察們費了九中二虎的力氣才把那胖子搬出門戶。這個真實的故事不知怎麼競讓我倒吸一口涼氣,並非是悲天憫人,我想假如沒有電視這個東西,那可憐的胖子該怎麼度過他的一生呀?
這樣的設想當然已經排除了一個前提,我設想他不讀書或者只是偶爾讀書,不聽音樂或者只是偶爾聽音樂,不要想或者只是偶爾冥想。不能否認的是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他們一生中的大部分空閒時間是與電視為伴,恰如中世紀那些虛誠的教徒與教堂的關係,電視已經成為許多人日常生活中的宗教,而電視機幾乎就是一個口齒伶俐吃苦耐勞魅力四射所向披靡的傳教士,整個世界都成了他的教堂。看電視的人們對電視缺乏虔敬之情,他們的身體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他們的嘴裡嗑著瓜子含著蜜餞呷著綠茶,但他們的眼睛和耳朵卻關注著電視機的屏幕和聲音,這樣的時刻,柯林頓和劉德華,邢質彬和張曼玉,太空梭和匯源果計令人驚訝地獲得了一種平等的機會,電視的大嘴對他們一視同仁,電視機前的人們對他們或者熱情或者冷淡,於是換頻道,最終找到一個比較喜歡的節目,於是一個空鬧的夜晚就被電視安排妥當我認識的一個作家朋友堅持不買電視機,因為他說他痛恨電視,但他又喜歡足球,每次世界盃的時候他就跑到別人那兒去看球。看著看著覺得看別人的不如看自己的,最終就買了電視機。我沒有問過這個朋友是否現在還痛恨電視,但我覺得他不可以再說什麼痛恨電視之類的話了,他不可以把電視和足球區分開來,說他是在看足球,而不是看電視,因為電視對人的時間的爭奪本來就比孫子兵法要複雜得多,何止三十六計呢?還有一個朋友大概真是不看電視的。有一次他看見電視屏幕上站著一排黨和國家領導人,競然問,這都是什麼人?令在場者都目瞪口呆。以為他是幽默,其實又不是,其實他多年來一直奔波在朋友家裡打麻將,沒有時間看電視。這老兄可算是罕見的電視網的漏網者了,但是我可以斷定,假如有一天法律禁止麻將,他十有八九是會守在電視機前的,以他做事情的風格,他一定會從「你好」看到「再見」。
去年我與一幫文人朋友前往廣東開筆會,住在非常美麗的湖光山色之間,一切都有,就是沒有電視(偏偏還沒有報紙),於是我們體驗了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那幾天正逢亞洲杯中國隊的比賽,苦了這班痴情的球迷,人心惶惶地到處尋找電視,主人說山上沒有,山下才有,結果一大群人在夜裡驅車下山去,到一家招待所看球,汽車在陡峭的山路上製造了數次險情,下了山我們心有餘悸,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算是怎麼回事呢?於是開始埋怨我們的住所,說就是沒有熱水也不能沒有電視,都九十年代了,怎麼可以沒有電視呢?
補充說一句,那場比賽中國隊一如既往地輸了一場不該輸的球。當然這不是電視的罪過。 大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是一個夏天的炎熱的夜晚,一個男孩坐在工廠大門口的路燈光下,讀一本掉了封面的紙張已經發黃髮脆的小說,讀了一會兒,他的臉色突然緊張起來,他的目光開始從書頁中掙扎出來,左顧右盼著,然後他把自己的凳子移到了一堆下棋的人旁邊去,坐在那裡繼續看那本書。可是下棋的人們並不安靜,男孩就憤怒地嚷嚷起來,你們吵什麼?你們這麼吵讓我怎麼看書?
那個男孩就是我,我之所以記得那個夜晚,是因為那天我讀著一本不知名的偵探小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刺激,那天夜裡我突然覺得空氣中充滿了犯罪或者血腥的氣味,我懷疑遠處的電線桿下的黑影是一個戴著手套的面目猙獰的兇手。一本書使我無邊無際地胡思亂想,我不敢回家,因為家裡沒人,因為那天夜裡我的和平安詳的家也突然變得鬼影憧憧。我棒著那本書滯留在工廠門口的路燈下,直到父母回來才敢走進黑暗的家門。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本書的名字是《霍桑探案》,作者程小青。
如今看來被程小青的文字嚇著的人大概是最膽小的人了。需要說明的是那是我第一次閱讀所謂的通俗小說,就像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一樣,它對我的後來的閱讀也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一本小說假如能使我無端地感到恐懼,我便覺得過癮,我心目中的好看的小說往往就是一個奇怪的標準,能不能讓你恐懼?
我幾乎不看言情小說,也不看武俠小說,即使是眾xx交贊的金庸古龍我也極少碰手,但對於那些恐怖的故事卻一直情有獨鍾,只是因為職業的原因,或者是因為年齡知識的關係而變得刀槍不人,有人說史蒂芬。金如何恐怖,我拿來讀竟然讀不下去,哪兒也沒嚇著,不知道是他有問題還是我自己有問題。有時候回憶小時候聽大人講《梅花黨》、《銅尺案》、《綠色的屍體》時的滋味,竟然難以追尋那樣的恐懼從何而來。一切似乎只是關乎年齡和經驗,大人們為什麼就會忘記恐懼的滋味呢?這真是令人掃興。
許多朋友與我一樣失去了被文字嚇著的功能、有時候大家聚在一起,挖空心思找樂子,最後就找到了恐懼,每個人把知道的最恐怖的事情說出來,在這樣的場合里,我倒是聽到了幾個真正讓人恐懼的故事,其中有個故事說的是文革年代的事,起初聽上去是真的,說一個男人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攔住另一個男人,一定要對方送他一件東西,另一個男人只好把身上的一塊藍格子手帕送給他,兩個人就這樣成為了朋友。故事再說下去就出事了,說送手帕的男人有一天按照接受手帕的男人的地址找到一家醫院,發現那地址是太平間,他的朋友躺在屍床上,手裡握著那塊藍格子手帕。
這次真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直嘗試要寫一個令人恐懼的故事,後來就把它改改補補地寫出來了,寫成一個短篇,名叫《櫻桃》,讓好多朋友看,結果卻讓我沮喪,誰也沒被嚇著,有個朋友直率地說,這故事必須講,一寫就走昧了。
我只能接受那個朋友的看接,文字或故事已經難以讓冷靜世故的成人群感到恐懼,他們只在現實中體驗這種情感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令人恐懼的夜晚到哪裡去了? 我不是一個喜歡電腦的人,這種不喜歡其實沒有什麼高尚的理由,只是因為我手笨,對於眾多的鍵盤和繁複的程序有一種天生的懼怕。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看著別的同行把電腦搬回了家,嘴上說,他們用他們的,我反正不用,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淒涼的感覺,每次聽到同行們談論電腦時,我裝聾作啞,心裡在想,他們也不見得比我靈巧到哪兒去,他們怎麼都會了呢?
電腦搬回我家不是我的決定,是我妻子的決定。而我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坐到電腦桌前的,沒想到很快也就學會了。
我學會的其實僅僅是用電腦寫作,但是電腦就像一個嚴厲的老師,你只要稍微有點不虛心,它就給你看顏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用半角寫中文,常吵出故障,寫得如火如榮的時候屏幕上卻出現大片的不規則字體,你可以想見我的心情。我自作聰明以為是電腦病毒在作怪,於是就找了朋友大規模地殺病毒,直到後來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病毒的原因,只是因為我始終沒有把半角轉換成全角。
許多朋友和我一樣,在電腦面前出盡洋相,而我最為痛心疾首的回憶是某一次故障導致我的長篇飛掉了兩萬多宇,只好重新再寫。當然,比起一些同行的五萬字、一部長篇連續劇來說,我的損失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任何事情就怕比較,因此我總覺得自己的電腦算是手下留情的,唯一困擾我的是一種矛盾,矛盾在於電腦的博大繁複和個人的不思進取的操作方式,無法解決,有時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蹩腳而固執的技工在使用這台機器,機器忍氣吞聲,在貌合神離之中我與電腦互相在損害對方的自尊。
我與電腦沒有什麼太多的故事可說,對於拒絕電腦的人來說,我會用電腦,而對於許多電腦行家來說,我這樣的電腦擁有者差不多是一個笑話,他們會說,假如你只用電腦來寫字(而且還總是寫出故障)、為什麼不去買一台打字機?
也許是一個笑話,我看電腦書竟然看不懂,別人告訴我如何打開電腦的某一個功能,會從我的眼神里發現他是在對牛彈琴。我守在電腦旁邊時總是覺得自己的弱小,非常自憐地想,我正在將自己的生命一片一片一秒一秒地送給電腦,我看見電腦張開大嘴吞噬著我自己,而我卻告訴自己,我是在工作。
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不喜歡電腦,卻把生命的一部分託付給了這種深奧的沒有人性的機器。一張紙一支筆一縷陽光——那種美好的寫作經歷隨著一個古典時代已經消失,這是一個我們自己製造的現實,是為了效率,為了潮流,為了跟上時代的莫名其妙快步狂奔的步伐。 我與所有的正常人一樣,幻想有一個鋼鐵般強壯的身體,有一套如同精密儀器般紋絲不亂的內臟系統,唯其如此才有可能活到九十以上的高齡。我有一個朋友一直以家族史的長壽而自豪,他堅信自己也是長壽的,有一次對周圍的朋友說,等到我九十一百歲了,看看你們這些朋友一個個先我而去,我的心情一定會淒涼透頂,我一定會懷念你們的!
我真的羨慕那個朋友對自己健康或者壽命的樂觀態度。假如我說出這一番話,不免有點虛張聲勢了。我抽菸抽得很多,我的生活作息也極無規律,只要稍具健康知識的人都知道,這都是影響健康的大敵。
我有一定的健康知識。大概還是在我小時候,我就勸我父親不要抽菸,理由就是吸菸影響健康。可是具有諷刺意昧的是我在上大學期間也抽上了煙,而且抽上了再沒有戒掉,一直獨到現在。經常有不油煙的朋友問,抽菸到底有什麼好處?我的回答與大多數菸民是一樣的,沒有好處,只是改不掉的習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