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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我們總是信服一個人對自我的陳述和描繪,總是以為一份自傳需要負起證詞似的責任,總是相信自傳的鏡子將準確地傳達鏡前人的形象和他的眼神,但是這樣的閱讀期待也許是幼稚面有害的。最近讀了法國新小說主將阿蘭。羅伯-格里耶的自傳文字《重現的鏡子》,更加深了這種感覺。閱中合卷後我看見的是傳主母親的形象和一些不相干的人,我也看見了羅伯—格里耶的眼神,但那是注視另一位弦國文化名人羅蘭。巴特的鄙視和挖苦的眼神。

    一個總是批評丈夫神經有問題的妻子。

    一個總是讓兒子不要嬰兒的母親,一個因為丈夫不能及時點燃蠟燭而差點用刀殺他的中產階級婦女,這個精彩的人物推翻了我對作者無視人物形象的陳舊印象,他筆下的這個母親是如此真切,真切得無所保留,再看看羅蘭。巴特吧,「羅蘭。巴特在他生命中的最後日子絲毫不為意識到自己是個招搖撞騙的人而煩惱」,不僅如此,「他是個偽君子」,他還是個假「思想家」,作者如此無情如此尖銳地攻擊另一位大師,(其時羅蘭.巴特剛剛因車禍遇難)著實讓我目瞪口呆。

    我相信這本書的創作是真摯的,但讀後多少又有些失落,失落之處不在於對作者的德行的懷疑,這種懷疑是沒有多大意義的,我的失落在於鏡子裡的羅伯—格里耶的形象竟然是斜睨著雙眼的,我不僅希望看見他斜睨雙眼的形象,也很想看見他的正視世界與人群的眼神,也很想看見他審視自我的眼神,但那樣的眼神恰恰是閃爍其詞一帶而過的,唯有他對去戰後德國做工人生活的描寫細緻而乎和。

    不知怎麼想起了另一位偉大的法國人盧棱,想起那本著名的《仟梅錄》,當年我深深地為這顆自我坦露自我鞭撻的靈魂所感動,有一天讀到關於那本書的文字,竟然說盧梭在自傳中描繪的盧梭並非真實的盧棱。我從此多長了心眼,自傳作為一面鏡子多半是長了綠鏽的銅鏡吧,我們必須學會從銅鏡中觸摸鏡中人的形象。還是羅伯-格里耶說得好,「我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我也不是一個虛構的人。」這也許正好泄露了自傳的天機。 常常聽到身邊的一些先生男士談及他們在商場的境遇,大多是帶著無奈和痛苦的表情,有人說,當太太在櫃檯前像一條歡樂的金魚搖頭擺尾的時候,他就在門外無聊地等待,他情願在外面的冷風中站著,也不願陪太太在一個個櫃檯前消磨時間。這種無聊的行為其實是男人天性中最無聊的一面造成的,他們對於外部世界的欲望往往非常功利,只取所需,拋棄殘餘,他們不需要的東西甚至連看一眼也不願意。但是在當今社會,不管是男是女,你要躲避購物行為就像要躲避生老病死一樣,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了。

    我有幾年當單身漢的經歷,一個人住在無親無故的異鄉城市,寒窗筆耕的時候只能看見一個人,還是我自己。所以有一種奇怪的欲望,想去大街上看人,看著看著就看到商店裡去了,所以我對於商店、購物倒有許多親切的記憶。

    一個人逛商店往往是看熱鬧,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慢走過無數繁花似錦的商品,心想人類真是能幹呀,怎麼就造出了這麼多有用的東西,怎麼還造出了這麼多無用的東西?一個人逛店,無所目的,滿股輕鬆,就像一個國家元首檢閱儀仗隊,所有的商品都在向你敬禮,你要能這樣想了就會覺得很愉快。

    購物中最無詩意的環節就是付錢,我不喜歡付錢,但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因此我家裡也留下了一堆可有可無的甚至無用的東西,比如一台價格不菲的進口榨汁機。記得買回那東西的第一天,我們全家齊心協力把家裡的蘋果、橘子扔進了榨汁機里,百分之百的純果汁就此在我們手中誕生,一杯一杯地放在桌上,然後一家三口放開肚子喝果汁,喝到最後胃就都泛酸了,也是在這種時候,突然人就清醒了,問自己是否一定要把水果榨成汁呢?可惜這樣的懷疑發生在購買以後,一切已經無可繞回,我並不會因為有了榨汁機從此養成榨汁的習慣,吃水果還是中國人吃法,那台榨汁機慢慢就束之高閣了。

    請你注意,有些商品擺在櫥窗里是在窺視你的錢包,它的媚眼你其實可以抵禦,只要你足夠吝窗,問題在於人都是血肉之軀,誘惑的媚眼多了,有時候就束手就擒,正因為如此,香水、健身器、金銀首飾和麵包、襪子、牙膏一起在商店等待你的光臨,正因為如此,人們在買麵包時候順便買了一瓶香水,後者的價格百倍於前者,正因為如此,已有的購物業欣欣向榮,未來的連鎖超市百貨商場又在破土剪彩。不管你崇尚現實主義的購物觀還是浪漫主義的購物觀,反正人們口袋裡的錢就這樣被捲走了。

    除非你不進商店的門,除非你去哪個荒島自耕自足,除非你風餐露宿一絲不掛,但是我們清楚地看到那幾乎不可能了,因此我們進商店的時候還是快樂一點識趣一點吧。 有一位鄉村歌手名叫約翰。丹佛,約翰。丹佛有一首歌名叫《鄉間小路帶我回家》,鄉村歌曲的行家很少有推崇這個人和這首歌的,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談及鄉村歌曲,我腦子裡想起的就是這個人和這首歌。

    其實一切只是和青春期或者記憶有關。我求學期間約翰『丹佛風靡大學校園,會說幾旬英語而又喜歡唱歌的青年不約而同地學會了這首歌,幾乎所有的晚會上都有個男孩懷抱吉他站在台上,或者老練或者拘謹地彈唱這首歌。而我作為一個極其忠實的聽眾張大嘴伸長耳朵站在人群中,一邊聽著歌一邊渾身顫抖、在歌聲中我想像著美利堅的一座高山,美利堅的一條河流,美利堅的一個騎馬高歌的漂泊者,當那句高亢的「鄉間小路帶我回家」乍然響起時,我的年輕的身體幾乎像得了瘧疾似的打起擺子來了。我的每一根神經都被一首歌感動得融化了。

    當你二十歲的時候,一條不存在的鄉間小路不僅可以把你帶回家,甚至也可以帶你去天堂。

    我不知道當年那份感動是否合理,不知道一支與己無關的歌為什麼令我渾身顫抖,也許一切僅僅因為年輕,也許青春期就是一個容易顫抖的年齡。時光機器當然是在不停洗滌我們身上青春的痕跡,你年輕時喜歡的歌在勞碌發福的中年生活中不知不覺成了絕唱,而你並無一絲懷念。有一次我偶爾翻出約翰。丹佛的磁帶,所謂的懷舊心情使我把它放進了收錄機的卡座,但我聽見的只是一種刺耳的失真的人聲,我曾迷戀過的那位歌手用卡通人物的配音為我重溫舊夢,不禁使我帳然若失,我有一種心疼的感覺,突然發現許多東西已經失效,歌聲,記憶,甚至作為青春期的一份證明,它們不僅是失效了,而且還破碎了。

    步人中年的人們當然是對青春期揮手告別過的,他們絕對不會說某一支歌某一個歌手欺編過他,但他們的臉上有一種謹防上當的成熟的表情,他們寬容地聽著這個歌手那個歌手動情的歌聲,假如約翰。丹佛唱道,鄉間小路帶我回家,他們也許跟著會哼一句,但他們已經懂得鄉間小路不能帶他回家,帶他回家的不是火車就是汽車,不是汽車就是飛機。

    我不是個容易傷感的人,但我是個膽小的人,有時候我陷入這種無以名狀的恐懼中,比如這一次,比如這次面對一盒被時光毀壞的磁帶時,我想以後還有誰的歌聲能讓我顫抖呢,假如我再也不會顫抖那該怎麼辦呢?開個不雅的玩笑,對於一個人來說,僅僅能在床上顫抖是不夠的呀! 對於世上的許多男人來說,追求這個詞有時候可以寫成追球。我指的當然是那些狂熱的球迷一族。那麼多美國人追檄攬球、籃球、棒球,那麼多歐洲人追足球,那麼多亞洲人什麼球都追,大球小球,甚至包括小小的羽毛球桌球,曾經有人作出精闢的設想,說上帝俯視地上那些追著球跑來跑去的人一定啼笑皆非,那麼我想上帝老人家看見那些球場周圍瘋狂的球迷時,一定是會痛心疾首的了。

    不是球迷的人不懂球迷的心。

    球迷的心是用一種非理智不實用的材料做成的,所以它的激動和顫索不能創造任何財富和價值,即使有的患了心臟病的球迷在某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倒在看台上,也並不能左右球賽的勝負,誰來哀悼這樣的球迷呢,無論我們對他的死多麼讚嘆,總是不能封他為烈士。球迷們其實大多處於一種荒唐而尷尬的處境,除非他的家人和他一樣,否則他坐在球場或者電視機前時總是背負著惡名,對家庭不負責任,對妻子視若閡聞、爐子上水燒開了他不管,甚至孩子病了他也不管,他要等到球賽結束以後才去灌水,他要等到球賽結束才去醫院看望孩子,可是很多時候已經是遲了,煤氣已經溢出,獨自守候在病床邊的妻子痛定思痛,已經含著眼淚起糙著離婚協議書。球迷的離婚常常就是這種情形,球迷很委屈,他向別人訴苦說他老婆神經搭錯他又沒有出去追女人,他不過是迷球,竟然被老婆蹬了。

    這就是球迷。想想有點奇怪,他們不在外面追女人,卻去追一隻球。而有些人企圖在追球的同時追一點艷遇,結果總是失望,因為去球場的女人也是去追球的,她們心無旁鶩,眼睛追隨的只是球員與球,誰會理睬你這個鬼鬼祟祟的假球迷呢?

    我每次看到那些拋妻別子傾家蕩產越海跨洋的球迷總是肅然起敬,我看見他們在看台上為心愛的球隊搖旗吶喊時我願意是他們手裡的旗,我看見他們為一隻射失的球痛心疾首時我情願變成那隻球,拐一個彎再飛進球門。球迷愛球迷,這是惺惺借惺惺,球迷打球迷,那是因為對他心愛的球隊的失敗不服氣,他們就把委屈憤怒發泄到對方的球迷身上,誰也不捨得打球員,那隻好是球迷打球迷了,球迷懂得球迷的心,一點皮肉之苦不算什麼,都是為了球。

    做了球迷的人,從來不會苦悶,從來不會迷憫,因為他的心恰好容下一隻足球,因為他等待的球賽總是能準時開哨,不像政客容易在競選中落敗,不像商人容易在生意中上當受騙,不像學者容易在研究中患上美尼爾氏綜台症。當這個世界越來越纖弱越來越苞白的時候,球賽給了你最後的衝撞和力量,當人們習慣以車代步進出於電梯的時候,球賽給你人體最後的奔跑和速度,當你在生活中困境重重頭腦發脹的時候,球賽給你一個最簡單的勝、負、平三種結果,就像哲學教會你思考自己的處境和生活。

    這有多好,為什麼你不做一個球迷呢?你不做球迷球迷們也不在乎,反正他們認為人群由兩種人組成,就像足球由兩種顏色組成,只是他們不能確定自己這種人到底代表黑色還是白色。

    做一個中國球迷也許是不幸的,我們的球場都是與田徑場共用的,而且不管什麼季節糙皮都是枯黃的,斑斑駁駁的,我們的球員中有像范志毅那樣出色的國際水平的球員,但小范只是鳳毛麟角,我們的球員大多也像他們腳下的糙皮散發出一種枯黃的未老先衰的色澤,假如你恰好在看了一場德國聯賽後再看一場國內聯賽,你會懷疑攝像師使用了慢鏡頭,所有的奔跑轉身射門都慢了半拍,但這不影響球迷對他們的愛戴,球迷們的寬容博大的心使他們成為一些乎庸無能的球員的避風港,而幾個矮子裡的將軍就像維阿和羅納爾多一樣每天接受著球迷們的鮮花和祝賀,他們不知道這些鮮花並非來自他們的貢獻,而是因為中國的球迷太善良太有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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