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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如今在一些社交場合你也能聽見類似的聲音,哦,我們原來是同鄉啊!但這種聲音的實質已經退化為一種虛無,就像美國人說NICEMEETYOU,如此而已,通常那兩個人對他們共通的故鄉已了無記憶,他們可能根本沒去過那裡,故鄉留給他們的印象只是一個地名幾個漢字,如此麗已。一切都依賴於在新的時代中的心態的演變,你可以想像在九十年代,城市人是多麼自覺的淘汰著情感世界中的多餘部分!人們就這樣奔走在祖先未曾夢見的土地上,今天我們看見大批具有北方血統的青年男女匆匆行走在上海、香港、台北的街道上,大批黑髮黃皮的中國人漂洋過海來到了南洋、歐洲、美國,你會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一抬頭就看見了你的同鄉,有時你們相視一笑,有時你們形同陌路,一切都很自然,許多人已經拋棄了故鄉,有時那是一種歷史,有時那是一種選擇。

    祖籍在哪裡?在身份證上,故鄉在哪裡?在鐵路和公路的另一端,同鄉在哪裡?在陌生的人群中,只有他自己在自己的路上。

    有些人走到天邊也要遙望他的故鄉,記得有一次我在美國舊金山一個留學生家作客,她的房子緊靠太平洋的海灣,窗口海景美不勝收,房租當然很貴。我問她,既然經濟桔據,為甚麼要租這麼貴的房子,她說,這裡能看太平洋,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知道,海那邊就是中國,我很想媽媽,我很想家。我一時無語,忍不住問,為什麼不回去?就一張機票的事啊。我看見她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然後她輕輕他說,回不去了。也許我的表情依然疑惑,她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也不願回去。 彈指一揮間,我們正處於一個貧窮與奢華並行不悸的時代,因此當報紙上披露新興的牛奶浴誕生時,儘管許多人瞠目結舌,許多人議論紛紛,但我相信還有許多人與我一樣,對這種牛奶浴內心是不以為怪的,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據說廣東某地已經有入在推銷純金製成的床,比起那種金床來,牛奶浴的奢華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

    但我幾乎可以肯定,聞聽有人以牛奶洗澡而臉色大變的人,也與我一樣,多為小時候喝不上牛奶的人。

    我們小時候喝不上牛奶,假如誰告訴我們某地某人在洗中奶浴,我們會斷定他在談論平民們所陌生的宮廷帝王貴婦的生活。我們小時候只用光榮牌肥皂洗澡。假如誰來告訴我們某地某人正在用牛奶洗澡,我們會失聲大笑。

    我們想能用上一塊上海產的檀香皂已經美死了,用牛奶洗澡不是瘋話便是夢話。

    因此當我們得知牛奶浴即將應市時,我們愣然而憤怒,我們首先想到牛奶是一種高尚的食物,是我們許多人童年想喝而喝不到的富有營養的食物,也是現在貧困鄉村的孩子們聽說過卻沒見過的食物。想到浴室經營者們將把雪白香釅的牛奶一桶一桶地倒人浴池中,想到許多散發著汗味和體臭(甚至長有梅毒和尖銳濕疣)的身體將浸泡在牛奶里,想到那些被人體污染的牛奶最後將從下水道里汩汩流走,我們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我們不得不承認,以皂莢和勞動肥皂沈浴的時代已經過去,慈禧太后的香糙浴盆也顯得寒傖而缺乏想像力,我們如此溯里糊塗地迎來了一個牛奶浴時代,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正處於一個物質過剩的時代,我們這些反對派倒顯得有些心胸狹窄而又大驚小怪。

    我們心胸狹窄是因為我們自己掏不出一厚疊錢去洗牛奶浴,還因為我們在家打開煤氣熱水器,用力士香皂洗身,用飄柔香波洗頭時,錯以為自己進入了「小康」,而這種錯覺被牛奶浴徹底地糾正了一下,從此我們這些「小康」式洗澡的人將不敢洋洋自得。

    我們大驚小怪是因為我們古典的良知或者頑固的大鍋飯觀念,我們會說,那麼多的中奶為什麼要傾倒在浴池裡?為什麼不運到那些貧困的地區讓那些半飢不飽的老人孩子喝個夠呢?但是牛奶浴的經營者們會說,那是希望工程和扶貧救災的事,跟牛奶浴毫無關係,你們所說的是無窮無盡的道義和援助,而他們所做的是無窮無盡的投資和獲利。

    況且牛奶浴的經營者也在新聞發布會上說了,他們用於牛奶浴的牛奶是一種只對人體皮膚有益的牛奶,假如喝到肚子裡卻營養價值不高,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這麼種牛奶,也不知道這種說這是否如今常見的商業口徑和宣傳策略,但我情願相信那是真的,想到那是真的,想到那牛奶並不怎麼好喝也沒什麼營養,我的心裡就舒服一些了。

    我舒服不舒服其實無關宏旨,牛奶浴已經上市了,說不定也會像桑拿浴、衝浪浴什麼的一樣風靡一時。我是不會去洗的,但總有喜歡新鮮事物的人歡呼雀躍著跳人那池牛奶,總有雪白香釅的牛奶濺到地上,卻濺不到你的身上,更濺不到你的嘴裡。

    我又想到廣東的那幾張金床,不知買了金床的人是否瞧得上牛奶浴,但我認為洗完牛奶浴再上金床睡覺可以稱得上絲絲入扣了。

    雖然我們跺一跺腳便能洗上一回牛奶浴,卻永遠睡不上純金製作的金床。 我對於酒的態度向來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這並非是由於我生長在江南地域的緣故,江南也多好酒之士,我的兩個舅舅都愛喝酒,通常是在餐前啜飲一盅兩盅而已從來未見他們有酩酊之狀,我想要說南人北客飲酒的作風,我的兩個舅舅大概是屬於南方派的。

    我第一次醉酒是在大學期間,當時同學們都下河北山區植樹勞動,有一天幾個同學結伴去縣城一家小飯店打牙祭,一同學說要喝酒,結果就叫了瓶白酒,酒是當地的小酒廠出的,名字卻叫了個白蘭地。第一次品酒,竟然品出個醇厚的酒味,再加上我們的古典文學老師在講解李清照詞中的薄醉時聲情並茂言傳身教,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便有點貪杯,直奔「薄醉」的目標而去了。令人驚喜的是步出小酒館時我果真是薄醉、腳步像是踩在棉花上,另外幾個同學便來扶我,嘴裡快樂地喊道:薄醉了,薄醉了!後來才知道那樣的薄醉其實是可遇不可求的,學生時代透明單純的心境一去不返,完全是高梁酒的冒名「白蘭地」也難以混入都市酒架之上,我在一次次的酒席飯局上一次次地飲酒,漸漸地竟然對酒生出了些許恐懼之心。

    酒在我看來就是洪水猛獸,它常常會淹沒吞噬人們交流鬧談的語言,火辣辣地威風凜凜地闖進你的咽喉和食道,繼而主宰這個飯桌世界。人們都認為中國有酒文化,酒文化又衍生出勸酒文化,勸酒文化又可按地域劃分出種種規矩方圓,上了飯桌的人都禁錮其中。有欲迎還拒的,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有向勸酒者搖晃胃復安藥瓶的,也有一些真正的壯士威面八風,抱著酒瓶陷五喝六,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是為鞠躬盡瘁的酒司令。

    更多的是在五糧液或分金亭特釀中隨波逐流,我就是這種隨波逐流的人,無疑隨波逐流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一次隨一個參觀團去蘇北,沿途經過六地,每地停留兩天,兩天必喝兩次酒,一共喝了二十四場酒,每場酒平均須舉杯三次,每次舉杯須連飲三盅,因此每場酒喝下來就是九杯在肚。我原先是期望能經受這種考驗的,無奈酒量可憐,結果常常是中途離席奔向廁所,一醉方休的美境可望而不可及,只好是一吐方休了。

    漸漸地就開始怕酒——說怕酒也不確切,因為偶爾地在心境良好情緒飽滿時還有點饞酒,怕的其實是酒桌上的「亡命之徒」有時候便需要審時度勢,遇上酒中高人時擺出弱小之態,遇上滴酒不沾的人則不妨倒一盅兩盅的,也能找到一點「鶴立雞群」的好感覺,或許還能在無意中重新拾回多年前「薄醉」的感覺呢?但是薄醉到底是怎麼個醉法呢?我其實差不多忘了。年復一年的人生,年復一年的酒,喝起來的滋味肯定是不同的。 以前從未想到茶會與我結緣,從未想到一杯綠茶會在我的生活中顯示如此重要的意味。

    小時候家境清貧,母親每次去茶葉店買茶,買回的都是一包包廉價的榮末,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喝茶時就是要鼓起腮幫吹一吹杯中的那層碎末的,以為茶的顏色天生就是黃色的。對於茶的所有認識概括起來只有一句話:茶是一種黃色的有微苦味的水。

    喝也無妨,不喝也無妨,這麼渾渾噩噩地喝了許多年的茶,有一天來了一位朋友到我處作客,坐下來就說,新茶上市了,你這兒有什麼好茶?我想當然地從抽屜里取出一袋茶葉,指著標籤上的價格說,這是好茶。沒想到朋友喝了我的茶後面露尷尬之色。我失望地說,這茶還不算好?朋友說,應該是好茶的,不過,你是不是把茶跟樟腦放在一起了?我記不得那包茶葉是否真與樟腦同處一屜了,但朋友端著茶杯欲飲又止的表情使我感到很內疚也很難忘,我多年來形成的飲茶觀一下子被粉碎了。我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嗜茶者的常識:茶是有好壞之別的。

    朋友中有許多熱愛品茗集茶的,其中又有江蘇茶、安徽茶、龍井榮等各派之分。我以前聽他們對自己鍾愛的茶大肆讚美時,常常不知所云,但後來身不由己地受了影響。某一個安靜的容夜,捧住一杯新沏的春茶,突然對於茶的美妙有了一種醍醐灌頂式的頓悟,茶的無可比擬的綠色,茶的無可比擬的香氣,果然就在手邊,果然就在嘴裡。從此便放不下手中的一杯清茗。

    喝茶之事從來不是為了發幽幽思古之情,喝茶是自我款待的最簡捷最容易的方式。喝一杯好茶,領略茶中的綠色和香氣,浮躁蠢動的心有時便奇異地安靜下來,細細品味了竟然懷疑這是大自然饋贈我們的綠色仙藥,它使我們在紛亂緊張的現實中鬆弛了許多,就因為注水泡茶的一個動作,就因為舉起茶杯時的一種期待,就因為杯中的那點綠色,那縷香氣。

    喝茶之事似乎也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慾,有時透過玻璃凝望水中那些綠色的芽尖,你可以輕易地獲得對水泥牆鋼條窗外的山野自然的想像,想像萬樹萌芽,想像雨露雲霧,想像日出月落時的大片大片的綠色世界。在人們日益狹窄的生活空間裡,這樣的精神漫遊或許也算一種享受了。

    我後來再也沒讓我的茶葉染上樟腦味,許多朋友告訴我保存茶葉的方法,或入鐵罐,或入冰箱,或者用牛皮紙封貯。我每年春天都在家裡為那些新摘的茶葉尋找它們的居所。它們的居所馬虎不得,因為所有的綠色所有的香氣都是應該悉心保護的。 一個人寫自傳,就好像在自己的桌前豎起了一面鏡子,但是他如何描繪鏡子裡的那個人,其方法和習慣卻很有講究,因此在我們有關自傳的閱讀經驗中,產生了對傳主的真切的或模糊的形形色色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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