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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南馬路橋的東側也就是齊門外的這條街了,橋挽周圍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一家肉店,還有一家老字號的藥鋪,有一個類似集市的蔬菜市常每天早晨和黃昏,近郊的菜農挑來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宇擺開,這種時候橋邊很熱鬧,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一些急於行路的騎車人心情煩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聽聽蘇州人怎麼鬥嘴吵架,橋邊的集市是一個很好的地點。而且南馬路橋附近的婦女相比北馬路橋的婦女似乎刁蠻潑辣了許多,這個現象無從解釋。在我的印象中,南馬路橋那裡是一個嘈雜的惹事生非的地方。

    也許我家離北馬路橋更近一些,我也就更喜歡這座北馬路橋。我所就讀的中學就在北馬路橋斜對面不遠的地方。每天都要從橋下走過,有時候去母親的工廠吃午飯或者洗澡,就要背著書包爬過橋,數一數台階,一共十一級,當然總是十一級。爬過橋就是那條潔淨而短促的橫街了,橫街與北馬路橋相向而行,與齊門外的大街卻是垂著的或者說是橫著的,所以它就叫橫街。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喜歡這條橫街,或許是因為它街面潔淨房屋整齊,或許因為我母親每天都從這裡走過去工廠上班,或許只是因為橫街與齊門外的這條大街相反而成,它真的是一條橫著的街。

    北馬路橋邊是一家茶館,兩層的木樓,三面長窗中一面對著河水,一面對著橋,一面對著大街。記憶中茶館裡總是一片濕潤的水汽和甘甜的芳香,茶客多為街上和附近郊區的老人,圍坐在一張張破舊的長桌前,五六個人共喝一壺綠茶,談天說地或者無言而坐,偶爾有人在裡面唱一些彈詞開篇,大概是幾個評彈的票友。茶館燒水用的是老虎灶,灶前堆滿了礱糠。燒水的老女人是我母親的熟人,我母親告訴我她就是茶館從前的老闆娘,現在不是了,現在茶館是公家的了。

    北馬路橋邊的茶館被許多人認為是南方典型的風景,曾經有幾家電影廠在這裡攝下這種風景,但是攝影師也許不知道橋邊茶館已經不復存在了,前年的一場大火把茶館燒成一片廢墟。那是炎夏七月之夜,齊門外的許多居民都在河的兩岸目睹了這場大火,據說火因是老虎灶里的礱糠灰沒有熄滅,而且滲到了灶外,人們趕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燒掉橋邊茶館,當然,茶館邊的石橋卻完好無損。

    現在你從北馬路橋上定下來,橋挽左側的空地就是茶館遺址,現在那裡變成了一些商販賣魚賣水果的地方。

    蘇州城北是一個很小的地域,城北的齊門外的大街則是一個彈丸之地,但是我想告訴人們那裡竟然有四座橋,按照齊門外人氏的說法,從南至北數去,它們依次為吊橋、南馬路橋、鐵路洋橋、北馬路橋,冷靜地想這些名字既普通又有點奇怪,是嗎?我之所以簡略了對鐵路洋橋的描述,是因為它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充滿了血腥和死亡的氣息,我在鐵路洋橋看見過七八名死者的屍體,而在吊橋上,在南馬路橋和北馬路橋上,我從來沒看見過死者。 我第一次去學校不是去上學,是去玩或者只是因為家中無人照看已經記不清了,那一年我大約五歲,我跟著大姐到她的學校去。依稀記得座落在僻靜小街上的一排泥磚校舍,一個老校工站在操場上搖動手裡的鐵鈴擋,大姐拉著我的手走進教室。請設想一個學齡前的小孩坐在一群五年級女生中間,怯生生地注視著黑板和黑板前的教師。那個女教師的髮式和服飾與我母親並無二致,但清脆響亮的普通話發音使她的形象變得莊嚴而神聖起來,那個瞬間我崇敬她勝過我的母親。

    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濫竿充數地坐在大姐的教室里,並沒有人留意我的存在。

    我的手裡或許握著一支用標語紙折成的紙箭,一九六七年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我的身上,我對陽光空氣中血腥和罪孽的成分揮然不知,我記得琅琅的讀書聲在四周響起來,一遍又一遍地響起來,無論怎樣那是我第一次感受了教育優美的秩序和韻律。

    童稚之憶是否總有一圈虛假的美好的光環,扳指一算,當時正值「文革」最混亂的年月,大姐的學校或許並非那麼溫暖美好的。

    我七歲人學,人學前父母帶著我去照相館拍了張全身像,照片上我身穿黃市仿製的軍裝,手執一本紅寶書放在胸前,咧著嘴快樂地笑著,這張照片後來成為我人生最初階段的留念。

    我自己的小學從前是座耶穌堂,校門朝向大街,從不高的圍牆上方望進去,可以看見扎拜堂的青磚建築,禮拜堂早就被改成學校的小會堂了。一棵本地罕見的老棕櫚樹長在校門裡側。從一九六九年秋季開始,棕擱樹下的這所小學成為我的第一所學校。

    我記得初入學堂在空地上排隊的情景,一年級的教室在從前傳教士居住的小樓里,樓前一排漆成藍色的木柵欄,木柵欄前豎著一塊紅色的鐵質標語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標語的內容耳熟能詳。學校里總是有什麼東西給你帶來驚喜,比如樓前的紫荊正開滿了昌狀花朵、它的圓葉攤在手心能擊打出異常清脆的響聲;比如圍牆下的滑梯和木馬,雖然木質已近乎腐朽,但它們仍然是孩子們難得享用的大玩具,天真好動的孩子都湧上去,剩下一些循規蹈矩的乖孩子站著觀望。

    入學第一天是慌張而亢奮的一天,但我也有了我的不快,因為排座位的時候,老師把我和一個姓王的女孩排在一張課桌上,而且是第一排。我討厭坐在第一排,第一排給人以某種弱小可憐的感覺;我更討厭與那個女孩同桌,因為她邋遢而呆板,別的女孩都穿著花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唯獨她穿著打了補丁的藍褲子,面且她的臉上布滿鼻涕的痕跡。我的同桌始終用一種受驚的目光朝我窺望,我看見她把毛主席的紅寶書放在一隻鋁碗裡,鋁碗有柄,她就一直把鋁碗端來端去的,顯得有點可笑,但這樣攜帶紅寶書肯定是她家長的吩咐。

    所以入學第一天我側著臉和身子坐在課堂里,心中一直為我的不如意的座位憤憤不平。

    啟蒙老師姓陳,當時大約五十歲的樣子,關於她的歷史現在已無從查訪,只記得她是湖南人,丈夫死了,多年來她與女兒相依為命住在學校的唯一一間宿舍里,其實也就是一年級教室的樓上。現在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陳老師的齊耳短髮已經斑白,顴骨略高,眼睛細長但明亮如燈,記得她常年穿著灰色的上衣和黑布鞋子,氣質潔淨而煙雅,當她站在初入學堂的孩子們面前,他們或許會以她作參照形成此後一生的某個標準:一個女教師就應該有這種明亮的眼神和善良的微笑,應該有這種動聽而不失力度的女中音,她的教鞭應該筆直地放在課本上,而不是常常提起來敲擊孩子們頭頂。

    一加一等於二。

    b、p、m、f.a、o、e、i.這才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天籟,我記得是陳老師教會了我加減法運算和漢語拼音。一年級的時候我學會了多少漢字?二百個?三百個?記不清了,但我記得我就是用那些宇繪陳老師寫了一張小宇報。那是荒唐年代裡席捲學校的潮流,廣播裡每天都在號召人們向XX路線開火,於是我和另外一個同學就向陳老師開火了,我們歪歪斜斜地寫字指出陳老師上課敲過桌子,我們認為那就是廣播裡天天批判的「師道尊嚴」。

    我想陳老師肯定看見了貼在一年級牆上的小字報,她會作何反應?我記得她在課堂一如既往地微笑著,下課時她走過我身邊,只是伸出手在我腦袋上輕輕撫摸了一下。那麼輕輕的一次撫摸,是一九六九年的一篇淒涼的教育詩。我以這種荒唐的方式投桃報李,雖然是幼稚和時尚之錯,但事隔二十多年想起這件事仍然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上二年級的時候陳老師和女兒離開了學校。走的時候她患了青光眼,幾乎失去了視力,都說那是因為長期在燈下熬夜的結果。記得是一個秋天的黃昏,我在街上走,看見一輛三輪車慢慢地駛過來,車上坐著陳老師母女,母女倆其實是擠在兩隻舊皮箱和書堆中間。看來她們真的要回湖南老家了,我下意識地大叫了一聲陳老師,然後就躲在別人家的門洞裡了。我記得陳老師喊著我的名字朝我揮手,我聽見她對我喊: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我突然想起她患了眼疾看不清是我,怎麼知道是我在街上叫喊?繼而想到陳老師是根據聲音分辨她的四十多個學生的,不管在哪裡,不管什麼時候,老師們往往能準確無誤地喊出每一個學生的名字。

    我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陳老師,假如她還健在,現在已是古稀之年了。或許每個人都難以忘記他的啟蒙老師,而在我看來,陳老師已經成為混亂年代裡一盞美好的路燈,她在一個孩子混沌的心靈里投下了多少美好的光輝,陪他走上漫長多變的人生旅途。時光之箭射落歲月的枯枝敗葉,有些事物卻一年年呈現新綠的色澤,正如我對啟蒙教師陳老師的回憶。我女兒眼看也要背起書包去上學了,每次帶著她定過那所耶蘇堂改建的學校時,我就告訴女兒,那是爸爸小時候上學的地方,而我的耳邊依稀響起二十多年前陳老師的聲音,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如果想讓一個人的聲音無限地高亢、明亮、優美,靠一個原始的未經雕琢的嗓子,或者給一個八歲的男孩去勢,不讓他發育,不讓他的嗓音變質,幾個世紀前的義大利入就是這樣做的,他們追求藝術的至真至美一向有一種瘋狂的勁頭,於是人類音樂殿堂中唱濤班男童和弦利內利各占一側,我們聽到了所謂的天頗在一個成年人身上得以延續的奇蹟。

    曾經看過一個關於法利內利的電影,其中令人最難忘懷的是法利內利的哥哥親手閹割了弟弟,從此跟著弟弟混吃混玩,飛黃騰達,而法利內利則一如既往地愛著他哥哥。除卻劇情,讓我疑惑的是伴隨全劇的法利內利的歌聲,那似乎不可能是他的原聲,那麼是誰在為他配唱呢,配唱人的聲音應該不遜於真正的法利內利,但我幾乎可以斷定那是個女性,一個當今世界的卓越的女歌唱家。

    想想這真是亂了套,既然女性的歌聲同樣迎合了人們對天籟的要求,當初是何苦來呢?

    可人類藝術就是經歷了這些誤解、曲折走到了今天,並且在誤解與曲折中創造了藝術的輝煌,就像法利內利,就像巴羅克藝術、洛可可藝術和哥德式建築,如今的人們崇尚自然反對雕琢,但是面對弦利內利面對科隆大教堂時他們被震驚了,他們不得不承認有的藝術與自然唱了反調,卻仍然偉大,崇尚自然這個放之四海皆準的藝術理念竟然變成了一個似是而非的調門。一些熱衷於總結藝術規律的入在這種時候就遇到了難題。

    被現代文明餵養的人們致力於發展人類藝術遺產,但同時孜孜不倦地矯正和清除了藝術中違反人性的部分,包括閹人的歌唱。以美聲唱接為例,這個世紀的代表人物是斯台芳諾、帕瓦羅帝、斯瓦茨科普夫、瑪麗亞。卡拉斯,他們是儀表堂堂的正常男子和美麗動人的正常女子,我們這個時代再也不會為了獲得一種歌聲而去製造新一代的法利內利,因為我們相信帕氏的高音是人類最高亢的聲音,對於歌聲人們已不再有什麼狂熱的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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