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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到常熟去的客船每天早晨經過我家窗外的河道,是輪船公司的船,所以船隻用藍色和白色的油漆分成兩個部分,客艙的白色和船體的藍色徑渭分明,使那條船顯得氣宇軒昂。每天從河道里經過無數的船,我最喜歡的就是去常熟的客船,我曾經在美術本上畫過那艘輪船,美術老師看見那份美術作業,很吃驚,說,沒想到你畫船能畫得這麼好。

    孩提時代的一切都是易於解釋的,孩子們的徐鴉往往在無意中表露了他的摯愛,而我對船舶的喜愛甚至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我記憶中的蘇州內河水道是潔淨而明亮的,六七十年代經濟遲滯不動,我家鄉的河水卻每天都在流動,流動的河水中經過了無數駛向常熟太倉或崑山的船。最常見的是運貨的駁船隊,七八條駁船拴接在一起,被一條火輪牽引著,突突地向前行駛,我能清晰地看見火輪上正在下棋的兩個工人,看見後面前駁船上的一對對夫婦和他們的孩子,讓我關注的就是駁船上的那一個個家,一個個年齡與我相仿的孩子,這種處於漂浮和行進中的生活在我眼裡是一種神秘的誘惑。

    我熱衷於對船的觀察或許隱藏了一個難以表露的動機,這與母親的一句隨意的玩笑有關,我不記得那時候我有多大,也不知道母親是在何種情況下說了這句話,她說,你不是我生的,你是從船上抱來的。這是母親們與子女間常開的漫無目的的玩笑,當你長大成人後你知道那是玩笑,母親只是想在玩笑之後看看你的驚恐的表情,但我當時還小,我還不能分辨這種複雜的玩笑。我因此記住了我的另一種來歷,儘管那只是一種可能。我也許是船上人家的孩子,我真正的家也許是在船上!我不能告訴別人我對船的興趣有自我探險的成份,有時候我伏在臨河的窗前,目送一條條船從我眼前經過,我很注意看船戶們的臉,心裡想,會不會是這家呢?會不會是那家呢?懷著隱秘打量世界總是很痛苦的。在河道相對清淨的時候,我常常看見一條在河裡撈磚頭的小船,船上是母女倆,那個母親出奇地瘦小,一條腿是殘廢的,她的女兒雖然健壯高挑,但臉上市滿了雀斑,模樣很難看,這種時候我幾乎感到一種恐怖,心想,我萬一是這家人的被子怎麼辦?也是在這種時候我才安慰自己,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是胡思亂想,有關我與船的事情都是騙人的謊話。

    我上小學時一個真正的船戶的孩子來到了隔壁我我初中畢業報考過南京的海員學校,沒有考上,這就註定了我與船舶和航行無緣的命運。我現在徹底相信我與船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在我唯一的一次海上旅途中我像那些恐懼航行的人一樣大吐不止,但我仍然堅信船舶是世界上最抒情最美好的交通工具。假如我仍然住在臨河的房屋裡,假如我有個兒子,我會像我母親一樣向他重複同樣的謊言,你是從船上抱來的,你的家在一條船上。

    關於船的謊言也是美好的。 我們家以前住在一座化工廠的對面,化工廠的大門與我家的門幾乎可以說是面面相覷的。我很小的時候因為沒事可做,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常常就站在家門口,看化工廠的工人上班,還看他們下班。

    化工廠工人的工作服很奇怪,是用黑色的綢質布料做的,袖口和褲腳都被收了起來,褲子有點像習武人喜歡穿的燈籠褲,衣服也有點像燈籠——服?化工廠的男男女女一進廠門就都換上那種衣服,有風的時候,看他們在廠區內走動,衣服褲子全都鼓了起來,確實有點像燈籠。我至今也不知道為化工廠設計工作服的人是怎麼想的,這樣的工作服與當時流行的藍色工裝格格不入,也使穿那種工作服的人看上去與別的工人階級格格不入。許多年以後當我看見一些時髦的女性穿著寬鬆的黑色綢質衣褲,總是覺得她們這麼穿並不時髦,像化工廠的工人。

    有一個女人,是化工廠託兒所的阿姨,我還記得她的臉。那個女人每天推著一輛童車來上班,童車裡坐著她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孩,起碼有七八歲了,女孩總是坐在車內向各個方向咧著嘴笑,我很奇怪她那麼大了為什麼還坐在童車裡。有一次那母親把童車放在傳達室外面,與傳達室的老頭聊天,我衝過去看那個小女孩,發現女孩原來是站不起來的,她的脖子也不能隨意地昂起來,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女孩的骨頭有問題,大概是軟骨病什麼的,我還記得她的嘴邊有一灘口水,是不知不覺中流出來的。

    有一個男的,是化工廠的一個單身漢,我之所以肯定他是單身漢,是因為我早晨經常看見他嘴裡嚼著大餅油條,手裡還拿著一隻青糰子之類的東西,很悠閒地從大街上拐進工廠的大門。那個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臉色很紅潤,我總認為那種紅潤與他每天的早點有直接的關係,而我每天都照例吃的是一碗泡飯,加上幾塊蘿蔔乾,所以我一直羨慕那個傢伙。早飯,能那麼吃,吃那麼多,那麼好!這個吃青糰子的男人一直受到我的注意,只是關心他今天吃了什麼。有一次我在上學的路上看見他坐在點心店星,當然又是在吃,我實在想知道他在吃什麼,忍不住走進去,朝他的碗裡瞄了一眼,我看見了浮在碗裡的兩隻湯圓,還有清湯里的一屋油花,我可以肯定他是在吃肉湯圓,而且買了四隻——我知道四隻湯圓一毛四分錢,一般來說,不是兩隻就是四隻、六我喜歡聞空氣中那種樟腦丸的氣味,我才不管什麼污染和污染對人體的危害呢——當然這話是現在說著玩的,當時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空氣污染,不僅是我,大人們也不懂,即使懂也不會改變什麼,你不可能為了一點氣味動工廠一根汗毛,大人們有時候罵化工廠討厭,我猜那只是因為他們有人不喜歡聞樟腦味罷了。

    我家隔壁的房於是化工廠的宿舍,住著兩戶人家。

    其實他們兩家的門才是正對著化工廠大門的。其中一家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被他們嚴厲的父親管教著,從來不出來玩,他們不出來玩我就到他們家去玩。一個兒子其實已是小伙子,很胖,像他母親,另一個在我哥哥的班級里,很瘦,都是很文靜的樣子。我不請自到地跑到他們家,他們也不攆我,但也不理我。我看見那個胖的大的在寫什麼,我問他在寫什麼,他告訴我,他在寫西班牙語。

    這是真的,大概是一九七三年或者一九七四年,我有個鄰居在學習西班牙語!我至今不知道那個小青工學習西班牙語是想幹什麼。

    隔壁的房子從一開始就像是那兩家人臨時的住所,到我上中學的時候那兩家人都攝走了。臨河的房子騰出來做了化工廠的輸油站,一極大油管從化工廠里一直架到我家的隔壁。準備把油船里的油直接接駁到工廠里。

    來了一群民工,他們是來修築那個小型輸油碼頭的。民工們來自宜興,其中有一個民工很喜歡跟我家人聊天,還從隔壁的石階上跳到我家來喝水。有一天他又來了,結果不小心把杯子掉在地上,杯子碎了,那個民工很窘,他說的一句話讓我始終覺得很有意思,他說,這玻璃杯就是不結實。

    輸油碼頭修好以後我們家後門的河面上就經常停泊著一些油船,負責輸油的兩個工人我以前都是見過的,當然都穿著那種奇怪的黑色工作跟,靜靜地坐在一張長椅子上看著壓力表什麼的。那個男的是個禿頂,面目和善,女的我就更熟悉了,因為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的母親,我經常看見他們兩個人坐在那裡看油泵,兩個人看上去關係很和睦,與兩個不得不合坐的小學男生小那年夏天那個看油泵的女工,也就是我同學的母親服了好多安眠藥自殺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震驚。因為她一直是坐在我家隔壁看油泵的。我對於那個女工的自殺有許多猜測,許多稀奇古怪的猜測,但因為是猜測,就不在這裡絮叨了。

    回憶應該是真實而準確的,其它的都應該出現在小說里。 我從來不知道我童年時就讀的小學校的老師一直記著我。我的侄子現在就在那所小學讀書,有一次回家鄉時,我侄子對我說:我們老師知道你的,她說你是個作家,你是作家嗎?我含糊其辭,我侄子又說,我們x老師說,她教過你語文的,她教過你嗎?我不停地點頭稱是,心中受到了某種莫名的震動。我想像那些目睹我童年成長的小學老師是如何談論我的,想像那些老師現在的模樣,突然意識到一個人會擁有許多不曾預料的牽掛你的人,他們牽掛著你,而你實際上已經把他們遠遠的拋到記憶的角落中了。

    那所由天主教堂改建的小學給我留下的印象是美好而生動的,但我從未想過再進去看一看,因為我害伯遇見教過我的老師。我外甥女小時候也在那所小學上學,有一次我去接她,走進校門口一眼看見了熟悉的禮堂,許多偶爾地與朋友談到此處,發現他們竟然也有類似的行為。我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好,我想大概許多人都有像我一樣的想法吧,他們習慣於把某部分生活完整不變地封存在記憶中。

    離開母校二十年以後,我收到了母校校慶七十周年的邀請函,母校竟然有這麼長的歷史,我以前並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心裡仍然生出了一些自豪的感覺。

    但是開始我並不想回去,那段時間我正好瑣事纏身。我父親在電話里的一句話使我改變了主意,他說,他們只要半天時間,半天時間你也獨不出來嗎?後來我就去了,在駛往家鄉的火車上我猜測著旅客們各自的旅行目的,我想那肯定都與每人的現實生活有密切關聯,像我這樣的旅行,一次為了童年為了記憶的旅行,大概是比較特殊的了。

    一個秋陽高照的午後,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學,孩子們吹奏著樂曲歡迎每一個參加慶典的客人。我剛走到教學樓的走廊上,一位曾教過我數學的女教師俠步迎來,她大聲叫我的名字,說,你記得我嗎?我當然記得,事實上我一直記得每一位教過我的老師的名字,讓我不安的是她這麼快步向我迎來,面不是我以學生之禮叩見我的老師。後來我又遇見了當初特別疼愛我的一位老教師,她早已退休在家了,她說要是在大街上她肯定認不出我來了,她說,你小時候特別文靜,像個女孩子似的。我相信那是我留在她記憶中的一個印象,她對幾千名學生的幾千個印象中的一個印象,雖然這個印象使我有點窘迫,但我卻為此感動。

    就是那位自發爸爸的女教師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穿過走廊來到另一個教室,那裡有更多的教過我的老師注視著我。或者說是我緊緊地握著女教師的手,在那個時刻我眼前浮現出二十多年前一次春遊的情景,那位女教師也是這樣握著我的手,把我領到卡車的司機室里,她對司機說,這孩子生病剛好,讓他坐在你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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