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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3:26:24 作者: 蘇童
    厄爾尼諾現象確實存在,一個最明顯的例證是現在的冬天不如從前的冷了,前幾年的冬天那麼馬虎地晴蜓點水似的就過去了,讓人不知是喜是憂。冬季里我仍然負責在中午時分送女兒去學校,偶爾會看見地上水窪里的冰將融未融,薄薄的一層,看上去很脆弱,不像冰,倒像是一張塑料紙。我問我女兒早晨媽媽送她的時候冰是否厚一些,我女兒卻沒什麼印象,事實上她長這麼大,從來沒見過地上長出來的冰,那種厚厚的結結實實的冰。

    北方人在冬天初次來到江南,幾乎每個人都用上當受騙的眼神瞪著你,說,怎麼這麼冷?你們這兒,怎麼會這麼冷?人們對江南冬季的錯覺不知從何面來,正如我當年北上求學時家裡人都擔心我能否經受北方的嚴寒,結果我在十一月的一天,發現北師大校園內連宿舍廁所的暖氣片也在滋鬃作響,這使我對嚴冬的恐懼煙消雲散。

    記憶中冬天總是很冷。西北風接連三天在窗外呼嘯不止,冬天中最寒冷的部分就來臨了。母親把一家六日人的棉衣從樟木箱裡取出來,六個人的棉衣、棉鞋、帽子、圍巾,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們必須穿上散發著樟木味道的冬衣,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必須走到大街上去迎接冬天的到來。

    冬天來了,街道兩邊的人家關上了在另外三個季節敞開的木門,一條本來沒有秘密的街道不得已中露出了神秘的面目。室內和室外其實是一樣冷的,閒來無事的人都在空地上曬太陽。這說的是出太陽的天氣,但冬天的許多日子其實是陰天,空氣潮濕,天空是鉛灰色的,一切似乎都在醞釀著關於寒冷的更大的陰謀,而有線廣播的天氣預報一次次印證這種陰謀,廣播員不知躲在什麼地方用一種心安理得的語氣告訴大家,西伯利亞的強冷空氣正在南下,明天到達江南地區。

    冬天的街道很乾淨,地上幾乎不見瓜皮果殼之類的垃圾,而且空氣中工業廢氣的氣味也被大風颳到了很遠的地方,因此我覺得張開鼻孔能聞見冬天自己的氣味。冬天的氣味或許算不上一種氣味,它清例純淨,有時給鼻腔帶來酸澀的刺激。街上麻石路面的坑坑窪窪處結了厚厚的冰、尤其是在雪後的日子,路人們為了對付路上的冰雪花樣百出,有人喜歡在膠鞋的鞋底上綁一道糙繩來防滑,而孩子們利用路上的冰雪為自己尋找著樂子,他們穿著棉鞋滑過結冰的路面,以為那就叫滑冰。江南有諺語道,下雨下雪狗歡喜。也不知道那有什麼根據,我們街上很少有人家養狗,看不出狗在雨雪天裡有什麼特殊表現,我始終覺得這諺語用在孩子們身上更適合,孩子們在冬天的心情是苦悶的寂寞的,但一場大雪往屯突然改變了冬天乏味難熬的本質,大雪過後孩子們衝出家門衝出學校,就像搖滾歌屋崔健在歌中唱的,他們要在雪地里撤點野,為自己製造一個撿來的節日。江南的雪讓人想到計劃生育,它很有節制、每年來那麼一場兩場,讓大人們皺一皺眉頭,也讓孩子們不至於對冬天恨之入骨。我最初對雪的記憶不是堆雪人,也不是打雪仗,說起來有點無聊,我把一大捧雪用手捏緊了,捏成一個冰碗碗,把它放在一個破茶缸里保存,我腦子裡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要把那塊冰保存到春天,讓它成為一個絕無僅有的寶貝。結果可以想見,幾天後我把茶缸從煤球堆里找出來,看見茶缸里空無一物,甚至融化的冰水也沒有留下,因為它們已經從茶缸的破洞處滲到煤堆里去了。

    融雪的天氣是令人厭惡的,太陽高照著,但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屋搪上的冰凌總是不慌不忙地向街面上滴著水。路上黑白分明,滿地污水悄悄地向窨井裡流去,而殘存的自雪還在負隅頑抗,街道上就像戰爭剛剛過去,一片狼藉,討厭的還有那些過分勤快的家庭主婦,天氣剛剛放晴她們就急忙把衣服、被單、尿布之類的東西晾出來,一條白色的街道就這樣被弄得亂七八槽。

    冬季混跡於大雪的前後,或者就在大雪中來臨,江南民諺說邋蹋冬至乾淨年,說的是情願犧牲一個冬至,也要一個乾淨的無雨無雪的春節。人們的要求常常被天公滿足,我記得冬至的街道總是一片泥濘的,江南人把冬至當成一個節日,家家戶戶要喝點東洋酒,吃點羊羹,也不知道出處何在。有一次我提著酒瓶去雜貨店打東洋酒,聞著酒實在是香,就在路上偷偷喝了幾口,回到家裡面紅耳赤的,棉衣後背上則濺滿了屋屋點檔的污泥,被母親狠狠地訓斥了一通。現在我不記得母親是罵我嘴裡的酒氣還是罵我不該將新換上的棉衣弄那麼髒,反正我覺得冤攝,自己鑽到房間裡坐在床上,不知不覺中酒勁上來,竟然趴在床上睡著了。

    人人都說江南好,但沒有人說江南的冬天好。我這人對季節氣溫的感受總是很平庸,異想天開地期望有一天我這裡的氣候也像雲南的昆明,四季如春。我不喜歡冬天,但當我想起從前的某個冬天,縮著脖子走在上學的路上,突然聽見我們街上的那家茶館裡傳來絲弦之聲,我走過去看見窗玻璃後面熱氣騰騰,一群老年男人坐在油膩的茶桌後面,各捧一杯熱茶,輕輕鬆鬆地聽著一男一女的評彈擋說書,看上去一點也不冷,我當時就想,這幫老傢伙,他們倒是自得其樂,現在我仍然記得這個冬天裡的溫暖場景,我想要是這麼著過冬,冬天就有點意思了。 街上水果店的櫃檯是比較特別的,它們做成一個斜面,用木條隔成幾個大小相同的框子,一些瘦小的桃子,一些青綠色的酸蘋果躺在裡面,就像躺在荒涼的山坡上。水果店的女店員是一個和善的長相清械的年輕姑娘,她總是安靜地守著她的崗位,但是誰會因為她人好就跑到水果店去買那些難以人口的水果呢?人們因此習慣性地忽略了水果在夏季里的意義,他們經過寂寞的水果店和寂寞的女店員,去的是橋邊的糖果店,糖果店的三個中年婦女一年四季在櫃檯後面吵吵嚷嚷的,對人的態度也很蠻橫,其中一個婦女的眉角上有一個難看的刀疤,孩於走進去時她用沙啞的聲音問你,買什麼?那個刀疤就也張大了嘴問你,買什麼?但即使這樣糖果店在夏天仍然是鎮子們熱愛助地方。

    糖果店的冷飲櫃已經使用多年,每到夏季它就發出隆隆的歡叫聲。一塊黑板放在冷飲柜上,上面寫著冷飲品種:赤豆棒冰四分奶油棒冰五分冰磚一角汽水(不連瓶)八分。女店員在夏季一次次怒氣沖沖地打開冷飲機的蓋子,掀掉一塊棉墊子,孩子就伸出腦袋去看棉墊子下面排放得整整齊齊的冷飲,他會看見赤豆棒冰已經寥寥無幾,奶油棒冰和冰磚卻剩下很多,它們令人艷羨地躲避著炎熱,呆在冰冷的霧氣里。孩子也能理解這種現象,並不是奶油棒冰和冰磚不受歡迎。主要是它們的價格責了幾分錢。孩子小心地揭開棒冰紙的一角,看棒冰的赤豆是否很多,挨了女店員一通訓斥,她說,看什麼看?都是機器做出來的,誰還存心欺負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棒冰,吵吵吵吵吵得肚子都結冰!孩子嘴裡吮著一根棒冰,手裡拿著一個飯盒,在炎熱的午後的街道上拼命奔跑,飯盒裡的棒冰在朗朗地撞擊著,毒辣的陽光威脅著棒冰脆弱的生命,所以孩子知道要儘快地跑回家,讓家裡人能享受到一種完整的冰冷的快樂。

    最炎熱的日子裡,整個街道的麻石路面蒸騰著熱氣,人在街上走,感覺到塑料涼鞋下面的路快要燃燒了,手碰到路邊的房屋牆壁,牆也是熱的,人在街上走,懷疑世上的人們都被熱暈了,灼熱的空氣中有一種類似喘息的聲音,若有若無的,飄蕩在耳邊。饒舌的、嗓音洪亮的、無事生非的居民們都閉上了嘴巴,他們躺在竹躺椅上與炎熱鬥爭,因為炎熱而忘了文明禮貌,一味地追求通風,他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面向大街的門邊,張著大嘴巴打著時斷時續的呼嚕,手裡的扇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田徑康的褲腿那麼肥大,暴露了男人的機密也不知道,有線廣播一如既往地開著,說評彈的藝人字正腔圓,又說到了武松醉打蔣門神的精彩部分,可他們仍然呼呼地睡,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下午三點鐘,陽光發生了可喜的變化,陽光從全線出擊變為區域防守,街上的房屋乘機利用自己的高度製造了一條「三八線」,「三八線」漸漸地游移,線的一側是熱和光明,另一測是涼快和幽暗,行人都非常勢利地走在幽暗的陰涼處。這使人想起正在電影院裡上映的朝鮮電影《金姬和銀姬的命運》,那些人為銀姬在三八線「那測的悲慘命運哭得涕泅橫流,可在夏天他們卻選擇沒有陽光的路線,情願躲在銀姬的黑暗中。

    太陽落山在夏季是那麼艱難,但它畢競是要落山的,放暑假的孩子關注太陽的動靜,只是為了不失時機地早早跳到護城河裡,享受夏季賜予的最大的快樂。黃昏時分駛過河面的各類船隻小心謹慎,因為在這種時候整個城市的碼頭、房頂、窗戶和門洞裡,都有可能有個男孩大叫一聲,縱身跳進河水中,他們甚至要小心河面上漂浮的那些西瓜皮,因為有的西瓜皮是在河中游泳的孩子的泳帽,那些討厭的孩子,他們頭頂著半個西瓜皮,去抓來往船隻的錨鏈,他們玩水還很愛惜力氣,他們要求船家把他們帶到河的上游或者下游擊。於是站在石埠上洗涮的母親看到了他們最擔心的情景,他們的孩子手抓船錨,跟著駁船在河面上乘風破浪,一會兒就看不見了,母親們喊破了嗓子,又有什麼用?夜晚來臨,人們把街道當成了露天的食堂,許多人家把晚餐的桌子搬到了街邊,大人孩子坐在街上,嘴裡塞滿了食物,看著晚歸的人們騎著自行車從自己身邊經過。你當街吃飯,必然便宜了一些好管閒事的老婦人,有一些老婦人最喜歡觀察別人家今天吃了什麼,老婦人手搖一把葵園,在街上的飯桌間定走停停,她覺得每一張飯桌都生意盎然。吃點什麼明?她問。主婦就說,沒有什麼好吃的,鹹魚,炒蘿蔔乾。老婦人就說,還沒什麼好吃的呢,鹹魚不好吃?天色慚漸地黑了,街上的居民們幾乎都在街上,有的人家切開了西瓜,一家人的腦袋圍攏在一隻破臉盆上方、大家有秩序地向臉盆里吐出瓜籽,有的人家的飯桌遲遲不撤,因為孩子還沒回來,後來孩子就回來了,身上濕漉漉的。惱怒的父親問兒子:去哪兒了?孩子不耐煩地說,游泳啊,你不是知道的嗎?父親就瞪著兒子處在發育中的身體,說,吊船吊到哪兒去了?兒子說,里口。父親的眼珠子憤怒得快爆出來了,讓你不要吊船你又吊船,你找死啊?就這樣當父親的在街上賞了兒子一記響亮的耳光,左右鄰居自然地圍過來了。一些聲音很憤怒,一些聲音不知所云,一些聲音語重心長,一些聲音帶著哀怨的哭腔,它們不可避免地交織起來,喧器起來,即使很遠的地方也能聽見這樣豐富渾厚的聲音,於是有人向這邊匆匆跑來,有人手裡還端著飯碗,他們這樣跑著,炎熱的夏季便在夜晚找到了它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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