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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2:53:21 作者: 漠兮
part76
我討厭妥協,討厭大度,更討厭自我開解,而我最討厭的是因為這些而變得一無所有。
----《夜光夜話》
余白領著黎夜光走進工作間,小除他們三個正在研磨顏料,看到黎夜光都默不作聲,只埋頭幹活,石磨轉得飛快,簡直能擦出火花來。
《捨身飼虎圖》用色不多,土紅色是大背景,大量的黑色與白色形成鮮明對比,再加以適量的石青和石綠點綴,雖然配色簡單,但色塊布局合理,依舊可以達到斑斕炫麗的效果。正因如此,在有限的時間內,余白才會選擇臨摹這幅壁畫。
「你們都出去吧。」余白對三個徒弟說。徒弟們不知道他倆又發生了什麼,但也不敢問,便趕緊溜走。
等他們離開,余白才爬上腳手架,把作畫的工具全部拿下來,然後推開腳手架,將整鋪壁畫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黎夜光眼前。這些天余白確實沒有偷懶,《捨身飼虎圖》的線稿全部勾勒完畢,其中一半的畫面已經用掏染的技法鋪設了土色紅背景。北魏時期的壁畫與唐代不同,線條率性簡單卻圓轉流暢,人物形象粗獷怪誕,卻又透出一股難得的拙樸,與他臨摹《舞樂圖》和《水月觀音》的筆法完全不同。若非親眼所見,她都不敢相信這些筆法迥異的畫作皆出自余白一人之手。
余白將作畫的毛筆悉數捧到她面前,「全部都在這裡了。」
黎夜光目光一瞥,看見最中間的一支中鋒狼毫,她認識那支筆,是他上色時最喜歡用的。上次來c市,因為是託運的行李,毛筆受到震動導致筆毛鬆動,他便拿著鑷子一根根把毛戳回去,修了整整一夜。他說宣紙作畫大多用羊毫,牆壁堅硬則必須用狼毫,而他這支狼毫是在湖州善璉鎮定製的,取最好的鼬鼠尾毛配上天目山北麓的雞毛竹做筆桿,是精品中的精品。他當時笑著說,這支筆就是畫禿了也要傳給余家下一代傳人。
她抬手點向那支狼毫筆,余白清亮的眼眸閃動了一下,但他毫不猶豫地拿起來,雙手緊握筆桿、兩端向下使力,雞毛竹斷裂的聲音清脆刺耳,他忍不住閉了一下眼。
第二支是他常用的勾線筆,是一支紫毫小楷,他說一般的兼毫筆只能開鋒三分之一,唯獨紫毫可以全部開鋒,所以吸墨量多,最適合勾長線而不斷。勾線時費力,手容易出汗,所以他在筆桿上纏了棉線防滑,小楷的筆桿很細,他單手輕輕一折就斷成兩截。
黎夜光想從他的眼中看到恐懼、看到痛苦,然而卻只看到他的真誠與篤定。每折斷一根,他的眼眸就亮一分。她別過臉去不看,可那一聲聲清脆的「咔嚓」讓她莫名暴躁,她忍不住大吼,「夠了,你去砸壁畫吧!」
一地的斷筆觸目驚心,余白緊握著最後三支筆,手背暴起的青筋幾乎要崩裂。「好。」他放下毛筆,打開工具箱,拿起做畫架用的鐵錘。
「你當真以後都不畫畫了?」黎夜光望著地上的斷筆問他,「畫家的理想呢?」她始終無法相信世界上會有人這般愚蠢,為了別人而自己承擔責任,前有她父親,後有餘白,他們前赴後繼,讓黎夜光有點懷疑人生。
他低頭苦笑了一下,「畫壁畫本就是我作為余家子孫的責任,現在余家欠你,就用這個來還。而我早就放棄了做畫家,畫不畫壁畫都和它沒有關係。」
「你為什麼想做畫家?」黎夜光以前問過他為什麼不做畫家,卻從沒問過他為什麼想做畫家,在他毀滅一切前,她突然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握著鐵錘走到壁畫前停下,余白的個頭很高,身材勻稱也不瘦弱,可站在巨幅壁畫前,他的背影顯得無比渺小,仿佛他面前並不僅僅是一牆壁畫,而是一整片浩瀚的藝術天地。他低聲回答:「因為世界沒那麼好,畫家卻可以將它畫得很美好。」
他向往常玉,然而不得自由,他想做畫家,卻要背負責任,他不求揚名立萬,只想一直畫畫就好,可是這個世界沒那麼好。
他舉起鐵錘砸向畫面中央,那是《捨身飼虎圖》最重要的一個畫面:薩埵太子橫躺在地,鮮血噴涌,而兇悍的餓虎正弓著背撕咬他的身體……
「停----!」
她尖銳的叫聲如碎玉裂帛,鐵錘應聲落地,黎夜光猛地將余白一把推倒,他重重摔在地上,震驚地望著她。
大概是她的嗓聲太過響亮,三個徒弟破門而入,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黎夜光狠厲地瞪著余白,連聲音都嘶啞了,「我想了想,這樣太便宜你了,憑什麼這樣就放過你們……」
「可你答應我了……」余白單手撐地,起身向她走去。黎夜光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她的臉頰猶如一張白紙,就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她看著完好無損的壁畫,指著他大聲嘲笑,「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騙你,余白,你就是蠢,而我就是壞!」
「我的三個要求,你若是做不到,就永遠別指望我原諒你們!」她睜大雙眼,大口喘息,像一條離水上岸的魚,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瀕死的煎熬。
她奪門而出,不敢再多待一秒,一路狂奔到室外,晚風迎面吹來,她突然想起嘉煌的夜空,滿天的繁星一閃一閃,人躺在沙丘上仿佛離天特別近,就連月亮都更大、更圓。那時候的日子很辛苦,她卻很幸福。後來她一步步走向成功,得到的越來越多,卻始終沒有見過那樣的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