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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55:35 作者: 千尋千尋
    病床的旁邊是各類監控儀器,閃動的藍色小屏幕上是她此時的生命體徵,她還活著,只是無知無覺,她倒無知無覺了,可他還站在這道玻璃之外痛徹心骨。她昏迷的樣子像是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低垂,仿佛在做著一個深邃的夢,這麼多年,這麼多年啊,她就是他的一個夢,他飛越千山萬水走近這個夢,總不能觸及,他應該想到的,既然是夢就終究會碎掉,夢醒後只剩此刻的無助和悲涼,隔著一道玻璃,他與她就像隔著一個世界。

    他在心裡輕聲與她道別,手指輕撫冰冷的玻璃,她的臉頰,她的眼睫,她的唇在他的指間亦仿佛冰冷,他唯願將自己最後的溫度透過這玻璃傳遞與她,讓她重新燃起生命的熱度,他要她活著,即便他下到十八層地獄他也要她活著!

    ……毛麗,我不能讓你死在我前面,不能夠!縱然是千刀萬剮,活著被抽筋死去被搗成灰碾成泥,我也不要忍受這樣的生離死別,如果我們有一個必須離去,我願意代你去。

    你留下來,我走。

    從南寧回到海天苑已經是中午,趙成俊隨便吃了點東西後睡了一覺,醒來已是暮色深沉,他洗了個澡,精心刮掉鬍子,吹好頭髮,換上雪白的襯衣,將自己收拾得很整齊。外面風有點大,他又披了件菸灰色的薄呢大衣,這件衣服還是毛麗去年給他買的,他每次天冷就會穿上。他端詳鏡中的自己,病容似乎已被掩飾得所剩無幾,甚至有些神采奕奕,其實他已經斷藥好些天了,反正吃那些藥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他索性停了,沒有了藥物的作用他還能這麼容光煥發,他將這理解為迴光返照。

    他仔細地扣好袖扣,戴上白金表,動作笨拙,卻一絲不苟。然後他緩緩在屋子裡走動,毛麗的東西都被清走了,屋子裡隱約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她收拾過的屋子一定也留有她的痕跡,他每拿起一樣東西就要看上好半天,好像她就在眼前,他伸手就可以觸到閉上眼睛就能嗅到。

    最後他特意在書房停留了會兒,書架上的書明顯被翻動過,他並不在意那些書,他的目標是書桌最角落裡的那個抽屜,他猶豫著,遲疑著,希冀著,抖抖地拉開書抽屜,一直拉到盡頭,果然不見了那個盒子,他如釋重負般地微笑。

    書桌上的電腦是開著的,他坐下來登錄她的微博。

    自分手後毛麗的微博很少更新,最近的一次是出事那天通過手機上傳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她用手機在化妝室拍的,把化妝師的半邊臉都照出來了,那個化妝師他認得。因為光線的原因,加之手機的像素有限,照片不是很清晰,上傳照片時她還附了一句說明:「曾經以為會在這影樓里拍婚紗照,可惜未能如願。」她當時拍那張照片時大概想不到,一個小時後她身上的那件白色小禮服裙就浸滿了鮮血……

    趙成俊拿著滑鼠的手一陣戰慄,心像是被什麼狠狠碾了一下似的,好半晌讓他緩不過來,他隨即登錄自己的微博,猶豫了下,清空了上面所有的內容,連個人信息都刪了。當時註冊這微博是因為毛麗,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不需要了。他靜悄悄地來,就讓他這麼無聲無息地走吧。

    從屋子裡出來時已是傍晚,夕陽下的海邊超乎尋常的絢爛,天邊燃燒著晚霞,將整個海面鍍上一層瑰麗的火焰色,海灘上留下很多貝殼,在夕陽下閃著光。毛麗很喜歡收集貝殼,她說每個貝殼都有海的記憶,她小時候每每孤單的時候,想爸爸的時候,就會在海灘上撿許多的貝殼,對著貝殼呼喚爸爸,然後再將那些存有她呼喚的貝殼通通扔回到海里,這樣爸爸撿到那些貝殼,就可以聽到她的想念了。很幼稚的童話。原來每個小孩子幼年時都會對這樣的童話信以為真,就像他也曾相信爸爸會從彩虹橋上走下來一樣,那樣的天真成年後不會再有,所以成年人的世界永遠比孩童要殘酷,因為他們不再相信童話。甚至,不相信自己。

    趙成俊俯身拾起一個貝殼,也嘗試著對著貝殼說話,「毛麗,毛麗?」然後再將貝殼貼在耳朵邊上,只聽得裡邊傳來奇妙的嗡嗡聲,像是海風,又像是海浪,那麼他剛才喚毛麗的名字已經被貝殼記住了吧?

    「毛麗你聽得到我的呼喚嗎?

    「毛麗,我很想問你,那天你被抬上救護車時你想跟我說什麼?你一定是有話要跟我說的吧,你想說什麼?

    「我後來反覆對你的口型,似乎像『我恨你』這三個字……你反反覆覆說的就是這三個字嗎?你到底還是恨我的,對吧?

    「可是毛麗,我愛你,你知道嗎?」

    趙成俊將手中的貝殼扔向大海,他已經過了相信童話的年齡,可是此刻他寧願相信有童話,這樣毛麗撿到那個他說過話的貝殼時,就一定會聽到他臨終前最後的呼喚。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在乎她是愛他還是恨他,因為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她已經知道了他愛著她,那個手機與盒子裡的那些信就是最好的明證,那麼她為什麼還是恨他呢,口口聲聲說「謝謝」,心裡卻恨著他。

    想來,毛麗是恨他明明這般愛著她,愛了她這麼多年卻到現在才讓她知道,到如今什麼都來不及了,他不怪她心裡有恨。

    遠處不時傳來年輕人的嬉鬧聲,他尋聲望過去,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學生,在海邊拍照,堆沙堡,看上去似乎很快樂。

    趙成俊很羨慕他們。

    而那幾個學生以及海面上捕魚歸來的漁民後來都證實,趙成俊在海邊徘徊到天黑也沒有離開,他怔怔地盯著海面上盤旋的海鷗,有時來回走動,有時站著發呆,一動不動,仿如一尊經歷著風吹雨打的雕像。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天漸漸黑下來,海邊嬉鬧的戀人陸續散去,漁民們也都回家了。就像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舞台已經謝幕,燈光漸暗,除了海浪和風聲,四下一片寂靜。今晚的月色很美,那輪並不圓滿的明月清清冷冷地懸掛在天幕上,橘灰色的光暈在月亮四周映出一圈淡淡的薄雲,趙成俊看著那圈薄雲感覺那是被打開的天堂之門,無數的星光墜落深海,海面上蕩漾著粼光閃閃的波浪,拍打著,一層層地湧上海灘,撞上岩石的剎那飛濺起美麗的浪花。

    這是一個靜謐得不似在人間的世界,趙成俊感覺靈魂已經脫離軀殼,他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海浪拍打的樣子在他的眼裡都是靜默的,無聲無息。

    從前他無數次幻想過死亡會是什麼樣子,現在他知道了,死亡就是靜默地結束,並沒有想像中的那樣驚心動魄,他躲到這裡結束無非是希望不被人打攪不被人瞻仰,他的身體髮膚都只屬於他自己,他不想將自己死去的樣子呈現給他們看,活著時他已經受盡折磨,現在他只想保留最後的一點尊嚴,安安靜靜地走。

    他活在這世間承受了太多苦痛,親人也好仇人也罷,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愛他,那麼他憑什麼將自己死亡的樣子呈給他們看?他甚至不想他們碰他的遺體,這世間如此冷漠骯髒,他寧願葬身這大海,身體餵魚,也不願意他們碰他。

    沒錯,海就是他最後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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