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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章嫵猛地衝到尹亦尋眼前,她是給逼急了想要掇他一把吧,卻終於調轉方向端起那隻狼狽的奶鍋,把嘴湊到鍋邊將牛奶一飲而盡。她那無限放大的咕咚哈咚的咽奶聲刺激得尹亦尋不得不閉上眼。
當他睜開眼時章嫵已經不見了,她把自己鎖進了臥室。
飯桌上只剩下尹小跳和尹亦尋面對著面。
他對尹小跳說你為什麼一言不發,你為什麼變得這麼世故?
尹小跳說不是我世故,是您的確有點兒誇張了。
尹亦尋說你是還記著我的仇呢吧,記著我貶陳在的仇呢吧,所以你不公平。
尹小跳說我不記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亦尋說那你剛才為什麼不替我說話。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尋的責問讓她看出了他的軟弱,因此她不想充當他和章嫵的裁判。她愛她的父母,愛這一對吵鬧了一生的男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愛過。生活虧欠了他們一些東西,她也虧欠了他們,現在她醒悟到了這點。她強烈地意識到他們是多麼需要被疼愛。從此她不會去一味要求他們理解她了,她要擴大胸懷去理解他們。
他們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們。
他們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們。
她接了幾次陳在的電話,當他的聲音貼上她的耳朵時,她會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他要求和她再談談,他一定要和她再談談。
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裡,她和陳在曾經相親相愛的這套房子。她坐在客廳里等他,他一進來便把她抱住。她順從地依偎住他,把頭枕在他那於她來說非常合適的肩膀窩兒。他的有力的胳膊緊緊勒住她就像要把她勒死,他瘋狂地親著她說讓我看看你讓我好好看看你!他卻又顧不上看她,因為他必須親她。他親著她一迭聲地說著我的小膠皮糖我離不開你我實在是離不開你!他吸吮著她的唾液,他的力量迫她狠命把頭向後仰去她就像要頭朝下地落進一個深淵。然後他又猛地托住她的後腰扳起她的頭。她喘息著說來吧來吧!
他們比任何一次都盡情,他們比任何一次都放縱,他們比任何一次都野蠻,他們比任何一次都赤誠。
她摟抱著他說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體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摟抱著她說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體。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把她咬得遍身青紫遍身青紫,他伸出一隻大手遮住她的臉又輕輕撫摸著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他說小跳小跳,你讓我怎麼能夠不看見你?你說你讓我怎麼能夠不看見你……
他們迷糊了一會兒,又幾乎是同時醒來。
他把她攬進懷裡,她把臉貼在他胸上。他說我看你是太自私了小跳。
她說是這樣。
他說你根本就不顧別人的痛苦。
她說是這樣。
他說你還缺乏一種勇氣,和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共同面對新生活的勇氣。
她說是這樣。
他說你也很冷酷,我用一生的摯愛都不能打動你的心。
她說是這樣。
他說你就不想反駁我嗎我說的是反話!
她說不,我不想。
他說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
她說你掐死我吧你現在就掐死我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在他的手i:
用著力。他奮力拿開自己的手,他親著她的頸窩兒,他們又做愛了一次。
天亮的時候她對他說,你把這房子的鑰匙還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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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該給麥克打個電話了,她知道他早就回到美國。
離開中國前他給她打過電話,希望能到福安來看她。那時她拒絕了,那時她心裡只有陳在。現在她想起了麥克,她不想把這解釋成實用主義,不,她不是實用主義。她還不知道她打電話要幹什麼,她只知道她特別想打這個電話。
她要通了德克薩斯麥克的家裡,一個意外的聲音竟讓她一時語塞:接電話的是尹小帆。
尹小帆說姐,真沒想到是你打電話!
尹小跳說真沒想到是你接電話。
尹小帆說,我知道我會讓你吃驚的,本來我想過些天打電話再把這一切告訴家裡。
尹小跳說,那麼你現在已經可以說了。
尹小帆說,自從那年你來芝加哥給麥克打電話,我就記下了他家的電話號碼。後來我們就認識了。
尹小跳說能告訴我是什麼樣的認識嗎?
尹小帆說能,是那種要在一起生活的認識,我和戴維離婚了,他找他那個德國大女人去了。我可能很快就和麥克結婚,他已經向我求婚了。
尹小跳說你真的愛他?
尹小帆說我真愛。
尹小跳說那麼戴維呢?
尹小帆說和戴維結婚時我什麼都不懂。
尹小跳說,小帆,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麥克結婚,我只是覺得你有一種心態,一種和我竟爭、搶奪的心態,這種心態其實會蒙蔽你的靈魂,讓你不知道究竟什麼是你的真愛。
尹小帆說,這話該由我來告訴你。我和陳在通過電話了,我知道你們結不成婚了。現在想和我競爭、搶奪的是你吧,你走投無路才想到了麥克!
尹小跳說如果我認同你的這番話會讓你特別高興,那麼我就說對,對,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的確是走投無路才想到了麥克,這是我的無能也是我的卑瑣!我應該換一種態度和你講話我應該祝福你,祝福你和麥克!
尹小帆說你以為我會感激你這番陰陽怪氣似真非假的話?你不要用中國人的這套方式了你不如就罵我一頓呢。
尹小跳抓著電話筒的手在發抖,她多麼想衝著話筒把尹小帆大罵一頓,雖然麥克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卻覺得她受到了一種深深的刺傷,而那刺傷她的箭頭就是尹小帆。尹小帆是多麼忙啊,忙著和麥克戀愛的時候還不忘偵察她和陳在的結局。尹小帆是多麼忙呵,忙就是參與,忙就是破壞,忙就是破壞加參與,忙就是參與加破壞。不參與不破壞就不足以證明她的存在。尹小跳抓著話筒愣著想著,奇怪的是她已不像最初那麼生氣了,就像一個已經看到事情最終結局的人,一切要改變這結局的喜怒哀樂之情都用不著了,突然就用不著了。她對著話筒說,小帆,我們講和吧。我真心祝福你們。
尹小帆說姐,我也知道你少里很難過。
尹小跳說你們什麼時候能一塊兒回中國看看?到時候我去北京接你們。
尹小帆說也許春節。你能讓我們住在你的房子裡嗎?
尹小跳說當然能。
尹小帆說你能讓我們用你的臥室嗎?
尹小跳說當然能。
尹小帆說你能讓我們用你的大床嗎我和麥克已經不能分床睡了。
尹小跳說當然能。
尹小機說現在我真想馬上回家!
尹小跳說《馬上回家》是方兢的一部新電影你知道嗎?
尹小帆說他在芝加哥的時候講起過,前些時這裡也演過。但我和麥克沒去看,他們太老了。
尹小跳不再要求和麥克講話就掛斷了電話。她盤腿坐在她的大床上無聲地哭了。這哭不是由於難過也不僅因為委屈,並不源於憋悶也不單單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獲得和所有的失落。她哭著,任眼淚沖刷臉面打濕衣襟,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一種心境的預備。之後她進入了冥想,她拉著她自己的手走進了她的心中。從前她以為她的心只像一顆拳頭那麼大,現在她才知道她錯了,她的心房幽深寬廣無邊無際。
她拉著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處走,一路上到處是花和花香,她終於走進了她內心深處的花園,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園是這樣。這兒青糙碧綠泉眼豐沛,花枝搖曳溪水歡騰。白雲輕擦著池水飄揚,鳥兒在雲間鳴叫。到處看得見她熟悉的人,她親近的人,她至親的人,她曾經的戀人……他們在花園漫步,臉上有舒暢的笑意。也還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們頭頂波斯jú在糙尖兒上行走,帶起陣陣清涼的風。她拉著她自己的手走著,驚奇自己能為人們提供這樣的一個花園,這樣的清風和這樣的愛意。她是在什麼時候開墾的這花園,她是在什麼時候擁有的這花園?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的營造?是與生俱來的吧,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園的,你必須拉著你的手往心靈深處走,你必須去發現、開墾、拔糙、澆灌……當有一天我們頭頂波斯jú的時候回望心靈,我們才會慶幸那兒是全世界最寬闊的地方,我不曾讓我至親至愛的人們棲息在雜糙之中。
她拉著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靈深處走,她的肉體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萬籟俱寂的寧靜。
這天尹小跳接到了一個電話,俞大聲打來的一個電話。
她說俞省長是您啊,我真沒想到。他說別叫我俞省長了我已經退休了。她說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他說沒有,沒什麼事。不過你如果有時間,咱們可以見面聊聊,最近我讀了一本關於猶太人的書,我想聽聽你的看法。她說好啊您定時間吧,還在您的辦公室嗎?他說不,我已經沒有辦公室了。咱們在公園吧,護城河邊那個新建的霓裳公園。她說好,就在那兒吧。
他們坐在霓裳公園的綠色長椅上聊天,俞大聲還帶來了他的小孫女。這個大約五歲的孩子很有禮貌,一見尹小跳就說姑姑好姑姑好!
尹小跳端詳著小女孩兒一迭聲地答應著,在她心中卻揮之不去地浮現出唐菲的影子。這孩子難道不是和唐菲有些相像嗎,她實在弄不清這究竟是她的主觀意願,還是事實本來如此。
小女孩兒自己跑走玩兒去了,俞大聲戴上花鏡,從大衣兜里掏出一本書,翻開說,我要給你念這一段:「一個罪人,他縱火燒毀了一座廟宇,那最神聖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廈,被處以僅僅三十鞭子的懲罰;倘若一個狂人殺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懲罰將會是死刑。因為所有廟宇和所有聖地都抵不上單單一個人的生命,哪怕是縱火者,讀神者,上帝之敵和上帝的恥辱。」這就是猶太人的理念。事實怎樣呢,事實卻總是給猶太人的理念來個痛苦的反諷:「我們從一國被驅趕到另一國,我們的研習之屋被燒毀。我們的先知被刺殺,我們的小學生被屠戮,而我們仍舊孜孜不倦地、憤然地,讚頌生命的不可侵犯的神性並顯告對人、對任何人的信念。」
俞大聲合上書本說,我覺得這本書很好。
尹小跳說您從前對猶太人沒有了解嗎?
俞大聲說沒有,我連《辛德勒的名單》都沒看過。
尹小跳不禁對這位官員的無知感到吃驚。但她很快就諒解了他:並不是所有的中國官員都能夠去關心別的民族的問題。況且他戴著花鏡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讀書的樣子也有點兒讓她感動:一個副省長,認真地念著書中的句子,關於猶太人……她說您讀的這段說到了生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