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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他說馬上是一個人,一個從河南鄉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電影講的就是他春節回家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這是……這是……不,我還是不講了,我現在有點兒不敢在你面前談藝術了,你會不會來看我這部新電影?我希望你來看看這部新電影。我還希望……
她說您還希望什麼呢?
他放下手中的菸斗,雙手抱住胳膊說,小跳,你還沒有結婚吧?
她說是的,我還沒有結婚。
他說我想告訴你我也是,我也沒有結婚。
她說噢。
他說你已經對我的生活沒有任何興趣了嗎?
她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說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也成了個沒結婚的人了嗎,我的夫人……她死了,腦瘤,腦部惡性腫瘤。
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說我為什麼要來福安?我差不多是專門來看你的。小跳,如果你還沒有結婚,如果你能夠……能夠回憶起從前我們的一切……
她說方兢老師,我是還沒有結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結婚了。
他說是嗎,他是誰?
她說他是個建築師。您所在的這個雲翔廣場就是他設計的。
他說噢。
她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參加您的電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會成功的,請您多保重。
他站起來把她攔在門口,他說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會兒,要是你覺得這麼晚了在房間不合適咱們出去怎麼樣?咱們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對他笑笑說:請讓我過去吧。
他閃過身子放她離開了房間。他有些步履錯亂地送她下了電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會遭到她客氣而又果斷的拒絕。他望著她那熟悉的卻是永不可能再親近的背影,想起了當年她奉獻給他的最初的那個輕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計程車里看見方兢站在大堂門口那有點兒茫然的身影,胃裡咕咕嚕嚕地響起來,從前的被她消滅掉的那些小黑字們似乎又浮泛上來,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臟。她撫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讓她覺得全是那些鼓凸出來的文字。她再次確認了她愛的是那無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愛那個寫字的人了。這時同情心再次湧上心頭,她遙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滿結局。
她回到家裡,陳在正坐在燈下等她。
他說我看了晚報,方兢來了。
她說我就是剛從方兢那兒回來。
他說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的。
她說抱抱我,陳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輕輕親著她的眉頭說高興一點兒你高興一點兒。
她伏在他肩上說我高興我挺高興的。可是,就在這時,連她自己也無法說清,她心中為什麼沉澱著那麼多揮之不去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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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女人的經驗證明,逛商店購物是擺脫鬱悶的好辦法。尹小跳並不認為自己的心情是鬱悶的,這天她卻也毫無目的地逛起商店來。她可能是要買一些結婚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地買了不少,卻老是覺得什麼也沒買。
她先是去了一家經營輕型窗簾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蘭產的樣品。有些很貴,但是她很喜歡,像風琴簾啦木百葉啦,竹捲簾啦;有些很貴,但是她不喜歡,比如那些金屬百葉窗。她想陳在的書房也許應該用效果柔和的風琴簾,至於客廳,她覺得還是得有白色紗簾。這會顯得古典、傳統一些,但是寧靜。她從來也沒有討厭過白色窗紗。
接著她又來到剛剛開業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貨公司,乘電梯直接上二樓去看女裝。當她在二樓閒逛的時候,一樓的某個化妝品櫃檯,大約是克里斯汀·迪奧櫃檯吧,發生了一場顧客與顧客之間的糾紛。這糾紛原本是由於一點點小事,卻不知怎麼變得愈演愈烈。糾紛的一方是兩位帶著孩子的年輕女人,而引起她們憤怒、被她們一聲高似一聲地指責著的是尹小跳的母親章嫵。
章嫵在那兒挑選睫毛膏,身邊抱著孩子的女人也在測覽櫃檯里的陳列。她懷中的孩子兩歲左右,孩子對母親這種不厭其煩的瀏覽感到不耐煩,便在她的懷裡扭來扭去,並不斷伸手打他的母親,也捎帶著打幾下身邊的章嫵。章嫵不喜歡身邊這個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達她的不喜歡: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個孩子在瞪另一個孩子,也許這便是糾紛最真實的導火索。假如章嫵以長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親,告訴她請不要讓孩子亂打別人,就沒有後來所有的事情了,她卻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去瞪一個兩歲的人,這的確有點兒粗暴有點兒幼稚可笑,儘管孩子的母親沒有發現章嫵這粗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卻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孩子是記仇的,一個兩歲的孩子已有足夠的能力判斷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身邊這個陌生的老太太顯然對他不好,因此當這老太太支在櫃檯上的胳膊肘又在無意間壓住了這孩子的小拇指時,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來。
孩子大哭著,一邊委屈萬狀地指著身旁的章嫵。他雖然沒有能力向他的母親敘述剛才章嫵對他那一瞪,他卻可以讓母親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緣由就是身邊這個老太太。是這個老太太欺負了他侵犯了他,讓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懷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聲所震驚,她立刻把孩子往櫃檯上一放讓孩子大模大樣坐上櫃檯,一邊焦急地問著寶貝寶貝怎麼啦誰欺負你啦?告訴媽媽誰欺負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騰著小腿,伸手指著章嫵,硬噎著幾乎要背過氣去。女人立刻怒目圓睜地湊到章嫵跟前說,怎麼回事啊你,你憑什麼把我們孩子弄哭了你!
章嫵說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沒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說那我孩子為什麼指著你呢我孩子為什麼不指別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嫵伸出了他的小手,並抽抽搭搭地說手……手……
章嫵想起來了,剛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壓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對女人說對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壓了一下孩子的手。對不起啊。
女人一聽她的寶貝的手被這個老太太的胳膊壓了一下,頓時火氣就上來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連揉帶吹連吹帶揉,接著她一把抓住章嫵的衣袖說,哼,壓了我們孩子的手你還不承認,你憑什麼壓我們孩子的手啊白活這麼大歲數了你沒長眼啊,壓壞了我們孩子的手你賠得起嗎你!我們孩子從生下來到現在一根頭髮絲兒的磕碰都沒有,今天怎麼這麼倒霉碰見了你呀!有你這麼對待孩子的嗎有你這麼對待孩子的嗎?孩子這么小憑什麼受你這老胳膊老腿的欺負呀……
章嫵被女人抓著衣袖顯得很窘迫,她萬沒想到自己會遇上這麼一個不好慧的女人。是啊這是個不好惹的女人,母獸一般的女人,衣著昂貴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兩枚鑽戒。她的孩子的確是她的寶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為她的敵人。章嫵擺動著胳膊力圖讓女人的手鬆開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嫵一生不會和人吵架,到這時她更是心慌意亂思維麻木,她不明白為什麼她會落人這種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顯出煩躁地對女人說你幹嗎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幹嗎!
女人的態度便愈加激烈起來,她沖章嫵、也沖漸漸圍攏來的一些顧客說大傢伙兒聽聽,她欺負了我的孩子還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讓人抓著袖子不好受啊,你壓我們孩子的手我們孩子就好受嗎?我說了這么半天你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你不是白活了這麼大歲數又是什麼呀你!
章嫵說我怎麼沒道歉呀我不是已經說了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嗎?
女人說你跟我們孩子說了嗎你跟孩子說對不起了嗎?
章嫵說你為什麼要這樣沒完沒了,我已經講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選睫毛膏,營業員可以證明!
忽然,那孩子母親身邊那個更年輕的女人插話了,她染著黃頭髮塗著紫嘴唇,她奚落章嫵說喲,都多大歲數了還塗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還剩下幾根眼睫毛兒呀臭什麼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鏡子,跑到大商場來和兩歲的孩子過不去!
「黃頭髮紫嘴唇」的插話鼓舞了孩子母親的士氣,從長相兒看她們是姐妹,「黃頭髮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們像是有幾個錢的人,突然暴發的那種,因此還顧不上掩飾骨子裡的惡俗,她們更急於表現的是調動公眾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財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對章嫵這麼個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們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她們欲罷不能了。姐姐迎合著妹妹的話說是啊這年頭什麼怪事沒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個人模狗樣兒!
章嫵被激怒了,她一使勁兒甩開孩子母親的手說你們……你們太過分了,你們憑什麼罵人!
孩子母親說誰罵人了誰罵人了!
章嫵說你,你們倆一塊兒,人老了就該被你們這樣罵嗎?
「黃頭髮紫嘴唇」說就罵你了你能怎麼樣,老不要臉老不要臉……
尹小跳就在這時撥開圍觀的人群看見了章嫵。她看見她的母親孤零零地在櫃檯前站著,她那面目全非的臉上是痛苦和無助。在那兩個年輕力壯的女人跟前她顯得懦弱而又抬不起頭,她甚至喪失了為自己辯解的能力----何止此時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為自己辯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奧櫃檯前站著,出了大醜一樣地站著。她的背明顯地駝了,右邊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側,這讓她更顯得處於劣勢。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親。尹小跳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一種方式和章嫵見面,這樣的見面喚起了她心中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關懷和護衛的渴望。是的,對母親她從來也沒有關懷和護衛過,請求、怨恨、距離和漠視充斥了她和章嫵的全部關係。內心聲討章嫵從前對家庭的背叛貫穿著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歲歲漠視章嫵最響亮的理由。章嫵接受著這漠視,對此她們母女心照不宣。
現在在百貨公司的這個櫃檯,是那兩個氣焰囂張的年輕女人喚醒了尹小跳內心深處母性的情感,她斷定這確是一種母性的情感,女兒必得獲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關愛她的母親。
這樣,當那兩個女人正罵著章嫵的時候尹小跳出現了,她毫不客氣地擋在她們和章嫵中間說,現在我替我母親再次向你們的孩子道歉。不過我有點兒替你們害臊,你們當著孩子這樣罵人,就是在教你們的孩子以後怎麼罵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