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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們都喝了一大口。面對萬美辰的宣布,她們無法開口,她們既不能勸她走,也不能勸她別走。尤其尹小跳,她對萬美辰說什麼都是殘忍的,說什麼她也像是一個看熱鬧的人。她喝著酒,只能對萬美辰說,我沒有認為你是在糾纏我,你不要這樣形容自己。
萬美辰冷笑一聲說尹小跳,這就是你的虛偽之處,你當真喜歡我這麼親近你嗎?當你聽說我要遠走加彭的時候,你靈魂深處肯定是大鬆一口氣的,只是表面的那個你暫時還不能正視你的靈魂,你覺得你對我抱有歉意。這種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後天的教養教給你的。你不覺得我的話有……
道……道……
萬美辰醉了,醉如爛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計程車,和尹小跳一塊兒把萬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進陳在從前的家,這個家亂紛紛的,一副主人疏於整理的狼狽樣子。她們把萬美辰扶進臥室讓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見了陳在和萬美辰的大床。儘管陳在早已不在,那大床還是並排放著兩隻枕頭,一團毛巾被散在床的左側,那右側就是萬美辰習慣性地為陳在留出來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陳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側。
萬美辰似乎永遠也不會睡在這床的中間,即使陳在永遠不再回來。現在萬美辰醉著躺下了,即使醉著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側。尹小跳望著這張她不願正視的大床,心裡有種異樣的難過。
她和孟由由為萬美辰帶上門,兩人來到街上。她們在夏日的晚風裡站了一會兒,就結伴朝她們的設計院走。很久很久她們沒有這樣結伴行走了,當她們開始這樣行走的時候就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們的少年時代。她們的肩上有帆布書包,書包里有《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上有「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她們就是在孟由由背錯了毛主席語錄那天才認識的,在那個時代,請客吃飯是她們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們走進了設計院大門,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過了那口人人忌諱的污水井,她們假裝沒看見它。她們終於拐進了小花園,找了張椅子坐下。
尹小跳說由由,我心裡很難受。
孟由由說是因為萬美辰?
尹小跳說不完全是。
孟由由說你和陳在什麼時候結婚?
尹小跳說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項目。
孟由由說在咱們三個人當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說你說什麼是幸福呢?
孟由由說,幸福就是你覺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這就是她終生喜歡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緣故。孟由由,不論她自己是否覺得幸福,反正她總是能給尹小跳帶來渾身放鬆的幸福感,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貴的部分:朋友。她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對尹小跳的一切永遠準備著幫助,卻永不隨便判斷。孟由由!
孟由由說,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尹小跳說,有一個人對我說,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鄉,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照這個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說,我已經很久不讀書了,但是剛才萬美辰舉出書中一句話我覺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這個世界上最完整的東西莫過於一顆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從來就沒有破碎過,我是一潭死水。小時候,咱們在家設宴的時候我覺得當廚師是最幸福的。現在我開了飯館,倒不覺得幸福了,當然我也沒覺得不幸福,這就是一潭死水。
一陣涼風吹過,尹小跳聞見了孟由由頭髮上隱約的油煙味兒,她不討厭這氣味兒,因為它真實,離世俗的生活近。
風吹動了梧桐樹葉,她們不約而同抬頭朝樹上望去。她們可能同時想起了那樹上的戒指。孟由由說,有一年唐菲把我帶到這兒,讓我幫她取下樹上的一枚戒指,她說那是你扔在樹上的,方兢留給你的紀念。可是當時她缺錢花,她要把戒指從樹上拿下來去賣錢。她領著我找到了那棵樹,我們果然看見了樹枝上套著一枚紅寶石戒指。唐菲說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樹上給我把戒指摘下來?我說我太胖了爬不動樹。唐菲說要不然我踩著你的肩膀上。我說我怕疼。唐菲說你不是真心要幫我。我說,那你是真缺錢嗎?唐菲說,事情是這樣,你要是覺得缺錢你就缺錢。最後我們到底沒有去碰樹上的戒指,小跳你說那戒指今天還在嗎?
尹小跳說我在想別的呢。
孟由由說什麼?
尹小跳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這也是書上說的嗎?孟由由說。
這是我說的。尹小跳說。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進辦公室。清潔工已經做過衛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乾淨,還有窗台。花兒也澆過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歡巴西木並不是因為它珍貴----數年前它剛在北方出現時也許是珍貴的,現在它不珍貴,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歡它的通俗,她認為它像玉米秸,當她看稿子看累了,從桌前抬起頭來遙望遠處的巴西木時,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碩的葉片下還掩藏著金黃的玉米。是誰說過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著的小手。是個詩人說的吧,她不記得了,她喜歡這樣的形容,大莊稼比任何一樣花糙都更有人情味兒。
她在桌前坐下來,拆著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開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猶豫再三才決定給你寫信的。我下星期一帶著我的新電影《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個首映式,是那裡的電影公司請我。不知你那時是不是在福安。我們很多很多年沒見面了,但我從來也沒有忘記過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見你,只是看見你,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會感到不方便的,那麼你肯屈尊到我的住處來嗎?我住雲翔廣場假日飯店888房間。我祈禱上帝讓你收到這封信,我到達之後還會給你打電話。
尹小跳讀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說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來信沒有給她的情緒帶來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燒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書。她不準備再把眼前這封信燒掉或扔進紙萎了,用不著。這不是情書,而她也不再是從前那個緊抓著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來的尹小跳了。她決定去雲翔廣場他的住處看他,她願意以自己現在的這種形象去看他,鎮靜的,揮灑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電話。因為有信在前,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所以她這電話接得也是從容的。他在電話里還是叫她小跳,他說小跳你好嗎?她說是的方兢老師,我很好。他有一個短暫的停頓,然後他說,咱們今晚能不能見面?我們的活動是在明天。她說可以,可以見面。
晚上八點鐘,她乘車來到雲翔廣場假日飯店,找到888房間,按了門鈴。方兢為她打開房門,房間裡有輕柔的音樂聲。她主動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個有禮貌的客人看望這房間的主人時應做的那樣。他卻不接她伸過來的手,他張開雙臂突如其來地把她抱住。她立刻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她厭惡他的這種舉動。她側著頭低聲說請您別這樣!
她的嚴肅使他本能地鬆開了她。她緊走兩步站在窗前,背對著方兢說,我想再說一遍,請您別這樣對待我。他卻又從她身後包抄過來,再次伸出雙臂將她環繞在胸前。為了躲避他的這種突襲她顯得有點兒縮脖。她縮著脖子佝僂著身子,口氣卻十分嚴肅地說:放開我,請放開我!
他放開了她。
他有些激動地說,不知怎麼我一看見你就很想這樣。
她說但是我不想。
他說對不起我還以為你不會拒絕我。我知道你還在恨著我。
她說一點兒也不,方兢老師,我一點兒也不恨您。
他說你的意思是你也一點兒都不再愛我了吧?
她說對,一點兒也不了。
他們落座在窗前的兩張小沙發上,他點著菸斗說,是啊,我應該預料到這點。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顯出鬆弛的兩腮和鬢角的白髮說,是這樣,您是有點兒見老。
他說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別叫我「老師」?
她說我不能,請您原諒。
他玩兒著手中一隻銀質打火機說,不過和西方人比起來我還是顯得很年輕的,西方女人很喜歡東方男人。但老實說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們的皮膚太粗糙了,沒法細摸也不能細看。但國外的旅館住起來還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間裡,床單、被單、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繡著我的名字。這是一種規格小跳你懂嗎,這是一種極高的規格。還有我手中的這隻打火機,你知道是誰送的嗎?是丹麥女王。這幾年你看我的電影嗎?
她說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說是啊,我知道這些年我在國內的影響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導演了,可國外還是有人識我的貨的,前段時間我去美國,芝加哥大學請我講學。在那兒我認識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說我知道,尹小帆已經打來電話說起這件事了。
他說那我就不準備再解釋什麼了。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國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場作戲,我有點兒像抓住了一個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斷他說,您能不能換一個話題,您大概還不知道我現在的生活狀況吧?
他說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請你別讓我知道。
她說那麼就談談您的新電影吧。她望著吞雲吐霧的方兢,覺得他還是一個瀟灑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銳氣已大不如當年,他如此誇耀他在國外被接待的規格和丹麥女王送給他的打火機,反倒讓人感覺出一種落魄----不是物質上的,而是一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顯然是要用這些「規格」和這些贈送打動尹小跳,喚起尹小跳對他的興致的,再過分一點兒他就快成一個賣笑的男人了,遺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夠被這些所打動,面對他的自我誇耀她只是動了一點兒同情之心。是的,她有點兒同情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幻想過要與他相伴終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從哪兒顯出老了呢?不是因為鬆弛的兩腮,不是因為灰白的雙鬢,不是因為更顯駝背的身軀,也不是因為略顯隆起的小腹。他顯老了,是因為他的迫不及待的誇耀。這使他顯得。o中沒底兒,軟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沒底兒就越是誇耀,越是誇耀就越顯得心中沒底兒。尹小跳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給予他的僅僅是禮貌的同情。即使她為此把話題引向他的新電影,也不能改變她此刻的感覺,因為這些年她其實是看過兩部他的電影的,陳舊的悲苦和說教,加上一點點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歡這樣的電影。她不知道這部新的《馬上回家》是怎樣的內容,她就請他說說《馬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