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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尹亦尋站在尹小跳跟前說你說完了沒有?
尹小跳說我說完了。
尹亦尋說你給我滾出去!
第九章 頭頂波斯jú
49
三年之後。
就在這個晚上,陳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閱讀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書。夜深了,她感到睏倦,情書們紛紛揚揚鋪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時收拾不起它們,就那麼讓它們亂七八糟地呆著,她滑進被窩兒睡了。
她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用鑰匙開她的房門,她知道這是陳在,只有陳在有她這套房子的鑰匙。她就用不著睜眼,陳在進門她永遠用不著睜眼。她迷糊著自己聽著房間裡的響動,很輕微,就像怕驚醒了她似的。接著她聽見了衛生間的水聲,他的身體的乾淨的氣味兒和著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襲來,他踩著地上那些散亂的情書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輕輕親親她的鼻尖兒,他鑽進被窩兒,緊緊擁住她的溫暖的裸體。他試圖叫醒她,他說小膠皮糖我回來了,我的小膠皮糖我回來了----他很喜歡用這個稱謂喊她,他的小膠皮糖。她迷糊著自己把頭枕在他的肩膀窩兒上,她想為什麼她沒把那些情書收拾好再等他回來呢,一會兒天亮了他會不會發現這些情書呢。她似乎有點兒不願意他發現那床上地上的情書,她似乎又有點兒樂意他也讀一讀它們。她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是她的虛榮心又來了吧,來得不是時候,而且不道德。她渴望陳在這個就要和她結婚的男人去讀別人給她的情書,以證明她是多麼值得他愛,因為她曾經被那個別人那麼深切地愛過。她是多麼地不自信啊,當她就要結婚的時候,她竟然會想到求助於這些陳舊的情書替她助威。她覺出耳朵痒痒,是陳在正舔著她的耳朵。他終於把她弄醒了,然後他翻身壓住她愛她。床上的情書被他們的動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陳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他和尹小跳做愛時他永遠是這樣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讓她快樂計她滿足的盛情她永生難忘。那確是一種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個男人所能給予一個女人的最豐厚的滋養。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養她,她覺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處有一種強烈的難以扼制的抽搐,當她醒過來的時候,那抽搐還在繼續。她嘆息著,為這從沒有過的感受覺得難為情。
夢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陳在,她望著被早晨的太陽映照成半透明的窗簾,決定把床上地上的情書們都燒掉。她願意以此截斷從前的一切,雖然以陳在的人品,他不會在意她對它們的保存,那她也願意燒掉它們,和陳在一心一意相愛過日子。她起床,漱口,吃早點,之後就開始了她的焚燒。
她把情書放進一隻不鏽鋼洗菜盆端進廚房,劃根火柴點著它們,用一雙筷子輕輕翻動著火中的紙頁,為的是讓它們焚燒得透徹。她這種焚燒的方式看上去有點兒像是烹飪的一道程序,是同飲食有關的一個作為。她那細緻的一絲不苟的手勢仿佛不是在消滅著什麼,而是在製作著什麼。也許連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確是用這焚燒在製作,不然她為什麼要選用廚房裡的器皿呢。終於不鏽鋼盆里只剩下一堆輕薄的灰燼,很輕薄,幾乎沒有重量。她把它們收進一隻喝果汁的玻璃杯,再沖人一杯白開水,水就黑了。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寫給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滿紙滿頁手寫出的纖細的小黑字,他對她曾經有過的狂亂的愛,就都在這一杯黑水中了。她有一種把它喝掉的欲望,讓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體裡存活或者滅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後來就大口吞咽起來,最後她喝光了它,這杯黑水。
她離開廚房來到客廳,坐在她慣常喜歡坐的那隻單人小沙發上。她的腸胃沒有任何不適,她自信她的情緒也是鎮定的;。她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告訴尹亦尋和章嫵,陳在已經離婚。三年前他們不是說他離不成嗎,他們不是說尹小跳太輕信他嗎,尹亦尋不是讓尹小跳「滾出去」嗎,現在他離了,貨真價實地離了,她要打個電話告訴二老,有點兒炫耀的意思,懷著得勝者的小得意,也有讓二老放心的心情。自從尹亦尋讓尹小跳「滾出去」之後,她只在年節才問一下家。但是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話筒,是尹小帆打來的。
近來她們的通話內容多半和章嫵的整容有關。最初,當尹小跳懷著義憤的心情在電話里向尹小帆描述章嫵墊鼻樑fèng眼皮兒時,她以為尹小帆會比她更加義憤,誰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電話里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起來;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這不是又有了一個新媽嗎!說完她又笑起來,笑得直咳嗽。她這種無法克制的笑讓尹小跳不舒服,這笑不是義憤,卻也不是讚賞,這笑里有一種與己無關的看笑話的成分,而尹小跳的義憤又加劇了她更厲害的笑。她實在是盼望國內的日子出點兒笑話吧,她還有一種要看看章嫵新形象的好奇心。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嫵整容後的照片寄給她,尹小跳拒絕,她索性就直接給章嫵打電話索要。她的索要照片間接地鼓舞了章嫵繼續整容的鬥志,章嫵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電話里公開和尹小帆討論她的「緊皮」設想她的腹部吸脂肪設想。章嫵和尹小帆,這對母女就因了章嫵的整容而變得親密起來,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話時,帶點兒譏諷地說,小帆,你給媽的精神贊助已經不少了,她去做腹部吸脂肪手術可是我一個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這種手術有危險嗎,你怎麼不回來看看呀。尹小帆說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時我會回去的。尹小跳一邊聽一邊直想摔電話。
尹小帆這次的電話不是討論章嫵的整容,她說姐,你猜誰到芝加哥來了,方兢。
尹小跳說是嗎,你是不是想讓我介紹你認識他。
尹小帆說用不著了我已經認識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學演講,我為他作翻譯。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我說了我是你妹妹,他說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來。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接著他就請我吃晚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一句也沒提起你,他倒是不斷稱讚我的英語。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後來我還開車陪他去看美術館,他喜歡夏加爾的畫,他喜歡這個猶太人。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為什麼老說是嗎是嗎,你不想知道他對我的態度嗎?
尹小跳說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說可是我想告訴你,他每天都給我打電話,後來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兒過了夜。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應該說他是挺不錯的男人,可惜我不愛他,他有天真之處,告訴我他的兩顆牙齒在化膿,我就再也沒興趣了。可是就剛才,我給你打電話之前他還給我打電話呢。
尹小跳說是嗎。
尹小帆說你怎麼樣呢你怎麼樣呢?
尹小跳做了個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說,小帆我想告訴你,陳在已經離婚了。
尹小帆說是嗎。
尹小跳說我想你應該為我高興吧?
尹小帆說當然,我……為你高興。
尹小跳放下電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黑水在她的體內遊走,方兢書寫的漢字布滿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身體被那已經逝去的久遠的真愛所充盈,心中沒有恨,只有飛向未來的憧憬。
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辦公室,她接待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紹說,我叫萬美辰,是陳在的前妻。
50
萬美辰突然出現在尹小跳的辦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間有點兒心慌。倒不是害怕萬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經不是一對夫婦間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陳在結婚了。她不怕萬美辰,她只是有點兒心慌,一種愧疚和憐憫的混合感受。
她把萬美辰讓在靠近門口的那組沙發上,自己在她對面坐下。她並不死盯著萬美辰看,卻把萬美辰看得很清楚。陳在說過萬美辰比他小十歲,那就是比尹小跳還小五歲了,此時她該是三十三歲左右,看上去卻比她本來的年紀還要年輕。她人比較文明,額頭卻飽滿,頭髮光光地梳到腦後用一枚紅木發卡別住。眉毛淡淡的,兩隻大眼睛看人時不帶惡意。她臉上的修飾和身上的裝束也是得體的,尹小跳想起陳在說過她在中學作美術老師。不錯,她是挺像個教美術的女老師:規矩、本分里又謹慎地透出幾分追求浪漫的情調。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煙,對尹小跳說,我可以在這兒抽菸嗎?
尹小跳說應該說是不可以的,我這兒連菸灰缸都不設。
她忽然顯得手足無措,她說是這樣,我在學校里,在學生們面前是從來不抽菸的,只是我在你這兒……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很緊張,我想煙也許能給我一點兒幫助。不過我還是不應該抽的,我知道。
萬美辰向尹小跳承認她緊張,使尹小跳覺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個紙杯接了半杯水,放在萬美辰眼前說,你可以把菸灰撣在水裡。這有點兒游擊習氣,但比較實際。
萬美辰說好吧,就點上煙吸起來。她點菸、吸菸、撣菸灰的動作既不連貫也不自如,顯然她還是個抽菸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覺得她剛學習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陳在離婚後才學會的。煙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著煙的萬美辰卻給人一種未成年人之感,一個背著家裡大人「學壞」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說尹小跳不討厭陳在的這位前妻,可是她來找她幹什麼呢?
萬美辰說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為什麼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找你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事情,如果有什麼實質性的事情,我不會等到離婚之後再說的,我會在離婚之前找你,我會懇請你放了陳在,把他還給我,這些年我不是沒這麼想過。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已經和陳在離婚,我知道你們也快要結婚。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找你?我找你幹什麼!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剛才在路上我還拼命地問著我自己。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我還是那麼愛陳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別渴望接近他最親近的人,你就是他最親近的人,這個事實許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里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裡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膚上有他的體溫。當我推門走進你的辦公室第一眼看見你時,這麼近地看見你時,他身體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見了聞見了,就為了這個我要來找你,我要和你坐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我不是來搶奪什麼聲討什麼的,我一萬遍地想著,我和他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他是被我纏得沒辦法才跟我結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訴你,他本來就應該是你的。但是這仍然不能阻擋我對他的愛。離婚之後他把房子留給我,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我也知道他現在在南方。我於是特別想看見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顯得和他近了一點兒,並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嗎,你使我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