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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陳在說小跳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所有這些尹小帆早就對我說過。我聽著她的講述,既不恨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對她有一種憐憫的感覺----甚至這憐憫我也羞於告訴你。她不是兇手,她卻比你更可憐。
尹小跳說你為什麼要這麼說?陳在說因為她是在用揭發別人來證實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不會恨她。尹小跳說是的我不恨她。那麼你為什麼恨尹小荃呢?他問。
她忽然覺得很難啟齒,比承認自己是兇手更難啟齒。但她已決心徹底說出,她說因為尹小荃是章嫵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陳在說這就是唐菲也參與了這個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聽不明白陳在的話,她說不,唐菲只是告訴過我她的懷疑。
陳在說我心中也有一個久遠的記憶,就是那一年,尹小荃出事的頭天晚上,我母親心臟病發作,我送她去醫院住了院,又回來給她取臉盆和暖瓶。我騎車進大門時看見前邊一個騎車的人很像唐菲。那時已經很晚了,快十二點了吧,我想唐菲這麼晚到院裡來幹什麼呢,她只能是找你。我又想為什麼她會這麼晚來找你,是不是你家裡出了什麼事?正是對你的關切使我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後邊跟著她,果然她騎到了你們樓下。我不願讓她看見我,就推車間進了路邊的一排冬青後頭。她並沒有鎖車上樓,她推著車猶豫了一會兒又折回身走上了小馬路,然後她在一個地方站住了。
她的樣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性把自行車靠在樹上,輕手輕腳地繼續靠近她。我終於看清了,她正站在那口污水井前衝著井蓋兒發愣。愣了一會兒,看看四周沒人,她從自行車上抽出一根鐵鉤子,就是咱們小時候燒鐵爐子時,用來鉤爐圈、爐蓋兒的那種鐵鉤子,她抄起鐵鉤子就去鉤那井蓋兒。
她費了很大勁,吭吭哧哧地終於把井蓋兒給打開了,她努力把它推向一邊,黑幽幽的井口露出來。我想她該不是要跳井吧?又想這是不可能的,那種井都很淺,根本死不了人。也許她是在找什麼東西,她的什麼東西曾經丟在過這口井裡?
沒容我再想,她已經騎上車走了,就像是臨時的離開,回去取什麼工具去了,或者再叫來一個什麼人。當她走遠之後我來到井邊,井口有些臭,井蓋兒錯在一邊,只搭住一點兒井沿兒,那根鐵鉤子也不見了。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時間也不容我多想,我母親一個人還在醫院呢。我回家取了錢。臉盆和暖瓶又騎車回了醫院。我在醫院守候我母親一夜,第二天中午回家時就聽說一個孩子落進井裡了。我頓時想到了唐菲,她不是打開井蓋兒尋找什麼東西嗎,打開井蓋幾本身就是她的目的。當時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這就是當年的我,因為喜歡你,我也認識了記住了你所有的女友。許多許多年之後當我們長大成人,當你把唐菲介紹給我的時候,我仍然毫不懷疑地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打開井蓋兒的人。對於我這始終是個謎,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的好友會打開井蓋兒讓你的妹妹落進去,直到剛才我才明白。我對你有一種說不出的內疚:因為我是惟一見到那口井被打開的人,我卻沒能把它蓋上……
尹小跳仿佛什麼都明白了。她願意相信陳在的這個記憶。雖然唐菲已死,什麼都已查無實證。也許正因為查無實證,一切才反而顯得那麼分明。唐菲在最後時刻該不是要向她告白什麼吧,癌奪去了她的勇氣,她只把一副告白的嘴唇留在了尹小跳的臉上。
她說我慶幸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訴你。
他說我也慶幸我能把這一切都告訴你。
她說因為你想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他說是的這是三個人的事。
她說但你是無辜的。
他說不對,有了內疚就不會有無辜。
她說我的勇氣來得太晚了。
他說但是你比我勇敢,你我就仿佛有一場互不相知的較量,如果你不開口,我也沒勇氣說出那個晚上。
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陳在跟前,她跪下把臉貼在他膝頭上說,我愛你陳在。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膝上說,我愛你小跳。
我愛你什麼也不能阻擋我愛你。
我愛你什麼也不能制止我愛你。
他們相擁而臥睡了過去。
早晨,當她去衛生間洗了澡,在鏡前照著自己的臉時,意外地發現那個淡紅色的唇印不見了,她的臉頰光滑而又勻淨。
昨夜的沐浴啊,像夢一樣地不真實,卻又真實得不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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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認識副省長俞大聲,在尹小跳並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認識,像大多數兒求省長辦事的人那樣,托門子找關係,多半還得在秘書那兒被卡住。甚至連大秘書你也看不見,值班秘書就能把你給打發了。尹小跳沒有什麼事情求省長辦,她就犯不上用這種法子。她要認識俞大聲,不過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這是唐菲的遺願,她也答應過她。雖然她覺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認識了。
她尋找著自然的機會,機會就來了。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說副省長俞大聲要陪同漢城一個友好訪問團參觀福安兒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裡的接待工作,還特別布置了一下自己的辦公室,她從家裡拿來~張幾年前與唐菲的合影,那是陳在為她們拍的:唐菲穿一件寬鬆的黑色套頭毛衣,長發一瀉而下,神情有幾分風騷,但是迷人;尹小跳和她並肩而坐,很嚴肅的樣子。尹小跳把這合影裝進鏡框,故意擺在辦公桌最顯眼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設法讓俞省長帶著客人走進她的辦公室。
客人們來了,在短暫的座談會和社方向客人贈書之後,尹小跳提議大家不妨看一看編輯們的工作環境。離開會的小會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長辦公室,然後是副社長辦公室。
俞大聲終於在這樣的安排下走進了尹小跳的辦公室,他一眼就看見了桌上的鏡框。尹小跳覺得俞大聲對那鏡框是有著足夠的注意的,她必須在他盯住鏡框的瞬間快速與他搭話。她說俞省長您認識照片上這個人吧。俞大聲遲疑了一下,很小的一個遲疑,一般人發現不了的一個遲疑,然後他說對對,我認識,她好像是我在工廠時的一個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憶著她的名字。尹小跳說唐菲。他說,對了,唐菲。他不再看鏡框了,稱讚了幾句這裡辦公設備還比較現代,就離開了。尹小跳緊隨著俞大聲隨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時機地說俞省長,唐菲是我的朋友,關於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談談。俞大聲顯得警覺地說跟我談談?尹小跳說是啊,畢竟您是她的老領導。俞大聲又遲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他說好吧。
他給她約定了一個見面的時間。
他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後邊遙望著她,她坐在為客人準備的軟椅上遙望著他。這年他有近六十歲了吧,頭髮灰白,腰杆兒筆挺。她喜歡不染頭髮的男人和女人,她覺得不染頭髮的男女其實都比頂著一腦袋假黑髮的男女年輕。剛才,在來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又產生了逃跑感,就像在奧斯汀機場和麥克見面那樣,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決定,正在實施之初那樣。她忽然懷疑起這次見面的意義,難道她想逼他承認他是唐菲的父親嗎?這太可笑了,她怎麼能把唐菲在病中的昏話當真呢。直到進了省長辦公樓的電梯她還想著逃跑逃跑,她盯著與她同時進電梯的一個男性公務員襯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這人如果先於她下電梯,她就和他一塊兒下去,不再去見俞大聲;這人如果在她之後下電梯,那麼她就只好去見俞大聲。結果這人按了」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層下來了。
他們先是有個小的冷場,這時尹小跳看見自己放在腳邊的牛皮紙袋,才想起她是給省長帶了書的。她掏出一套印製精美帶香味兒的《幼兒英語》說,這是我們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語,俞省長,也許您的孫子或者孫女會喜歡----您一定有了孫子或孫女吧?
氣氛柔和起來,」孫子「」孫女「這樣的詞彙總是能讓各種緊張氣氛柔和起來。俞大聲說我有個小孫女,我要把這套書送給她。
尹小跳說我和唐菲小時候可沒有這麼多漂亮的書,那時候我家裡有幾本舊《蘇聯婦女》,我和唐菲翻來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時裝、菜譜和小說。
俞大聲變得專注起來,他說,哦?那時候你們多大?
尹小跳說我十三歲,唐菲十六歲。那時候我們還傳看過一些蘇聯反特小說,《紅色保險箱》《琥垢項鍊》什麼的……
俞大聲打斷尹小跳說,這些蘇聯小說在我們年輕時就有了。
尹小跳說是啊,那我一說細節您肯定都知道。有個小說寫一個院子裡住著互不來往的一男一女,作鄰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這小說的結尾啊可了不得了,偵察員破了一樁特務案,那男特務就是這院子裡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個從不跟他說話的女鄰居。他們倆怎麼在一起工作呢,原來那女鄰居家靠牆的一個衣櫃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鄰居家的暗門。
每天晚上她鑽進衣櫃就可以過到男特務家去了。俞省長您記得這個細節嗎,當時把我和唐菲都嚇壞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自從看了那些小說,我連我們家的衣櫃都懷疑了,老覺得那裡邊有一扇暗門。晚上看了這種小說也不敢把它放在枕邊,我要把它扔得遠遠的,生怕那裡邊的特務會跳出來掐死我。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紅色保險箱》,第二天她告訴我她把書給扔了。她說回家時大太黑了,她一邊走一邊嘀咕,書在書包里就好像特務在跟著她,腳下的樹葉也吱嘎、吱嘎地響著,她實在控制不住了,掏出書來往黑影兒里一扔,撒腿就跑。說完她又問我,哎,小跳,還有這樣的書嗎,再借我一本。您看這就是那時候的我們,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後來看得就少廠,唐菲當工人以後,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聲說你們的友誼,一直延續到現在嗎?
尹小跳說可以這麼說。小時候我們都崇拜她,她是一個美女,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美女,難道您不這樣認為嗎?
俞大聲對此沒作回答。尹小跳漸漸也放鬆下來,她決心把話題引向唐津津。她說唐菲是個美女,因為她母親唐津津老師就很美麗。
俞大聲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轉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個不易覺察的前傾。他說她的母親唐津津,你也認識?
尹小跳說小學一年級我還在北京,在燈兒胡同小學念書,唐老師是高年級的數學老師。我見過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掛著牌子,牌子上寫著」我是……「『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