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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她們笑著。
半個月之後唐菲死在醫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邊。沒有別人來醫院看過她,儘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識地瞟著病房的門。那些男人都到哪兒去了?那些享用過唐菲戲耍過唐菲,也被唐菲戲要過的男人們。後來唐菲的眼就不往門口瞟了,她沒有瞟的勁兒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個太陽很好的下午她醒廠過來,她看清了守在床邊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說過來,過來。尹小跳說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堅持說著過來,過來。她指指自己的嘴說,也許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經歷了很多男人,但是誰也沒有碰過我這張嘴,任何一個人也沒碰過我這張嘴,我不許他們碰。有一回縣裡一個倒騰汽車發了家的土財主請我吃飯,在飯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親我。我扭扭臉說幹什麼呀你。他說你說幹什麼呀。我說你要想幹什麼用不著這麼費事,咱們現在就可以干。土財主嬉皮笑臉地說:「還當是你得過一會兒才說這話呢,沒想到這麼痛快。我見過兩種女人,低級一點兒的一上來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級一點兒的你只能先動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劃到高級一點兒的那邊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過來你過來呀,你聽我說。我的嘴是乾淨的,這是我身上惟一還拿得出手的東西。讓我親親你吧,讓我親親你。
唐菲頑強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蒼白而又冰冷的嘴親了尹小跳的左臉。
尹小跳的左臉漸漸覺出了灼熱,她感覺她的左臉上肯定有一個輪廓清晰的唇印。幾天之後當她去殯儀館為唐菲送行時,她覺得那唇印還在她左臉上貼著。一個陌生的花白頭髮的男人站在殯儀館門口緊盯著尹小跳的臉,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測他看見了她臉上的印記,那是一件有形有狀有生命的東西,它並沒有隨著唐菲的離去而離去,它留了下來,是唐菲栽種在尹小跳臉上的一個活物兒,這活物兒使尹小跳的左臉一陣陣地腫脹。那花白頭髮的男人盯著尹小跳的臉說,你剛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說您是誰?男人說我是,我是從前她在鑄機廠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著他的裝束,他穿一件深藍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長毛絨領子的半大棉襖,過時的樣子,卻很乾淨她說您是戚師傅吧?他說我是姓戚。你怎麼猜出我姓戚?她說從前……唐菲告訴過我。他說你是她家裡……她說我不是她家裡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說這麼多年沒見過她了,她家裡的人呢?尹小眺望著遠處說,她家裡沒有什麼人了吧。他說,噢。
他轉身去推自行車,一輛老舊的,瓦圖上已有鏽斑的鳳凰18型錳鋼自行車,一個當年中國人家庭財富的象徵。尹小跳望著這輛造型依然顯得古典和舒展的老「鳳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見了一個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見證。唐菲給她講過的往事由於這輛老「鳳凰」的出現變得那麼真實和確鑿,她想像著當年在她們的校園裡,當戚師傅騎著它進來,把它鎖在教學樓門口時,唐菲是怎樣趁人不備拔了它的氣門心。尹小跳望著老「鳳凰」上那隻鳳凰的標誌,它那柔美、俊秀的體態,它那高高豎起的三股炯娜鳳尾:鮮紅的、金黃的和碧綠的,讓尹小跳永遠對它心生好感。
戚師傅騎著老「鳳凰」離開了殯儀館,他騎在車上的背影落沒而又規矩,使尹小跳很想斷定,這個老工人,這個頭髮花白的老工人,也許是對唐菲有過真愛的惟一的一個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了唐菲的嘴唇,也許他還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臉上開口說話。也許這不過是一種錯覺,是尹小跳的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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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發還是那套沒動地方的沙發,灰藍色織貢緞面料,柔軟而又乾淨。
她拉著他的手朝那張三人沙發走,一邊豎起耳朵諦聽。
這時他的手在她手裡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諦聽,此時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間裡也不開燈,黑洞洞的,過了一會兒他們的眼睛才漸漸習慣了黑暗,原來這黑暗也不那麼密實,對面樓房的燈光透過沒拉窗簾的窗子射進來。四周一片寂靜,她什麼也沒聽見。她沒有聽見唐菲,也沒有聽見尹小荃,那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這使她有一種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種不敢承認的輕鬆。當她想念唐菲的時候她也終於放心了她的離去,從此尹小荃仿佛才徹底從沙發上消失了,只有唐菲的死才能證實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發一聲不響,沒有尖叫聲。
她忽然淚流滿面,像是渾身解乏之後的大鬆懈;像一百年沒睡過覺之後,終於被告之可以安睡時自在的昏沉。這時的眼淚就是這樣的眼淚,它不急不緩地打通著她靈魂深處的種種梗阻,不急不緩地涌k她的眼。他立刻發覺她在流淚,就著窗外射進來的花花搭搭的燈光,他親著她潮濕的臉。
他一定以為她這是過度悲傷所至,從殯儀館回來的人,多半都會有些浮想聯翩的悲傷。他用親吻來安慰她,他還想』要打開客廳的燈。但是她不讓,她既不讓他開燈又不讓他親。她在這時又心生煩躁了,因為當他親著她的左臉的時候,她再一次覺出了她左臉上有個贅物,這贅物便是唐菲的嘴唇。這使他的親吻改變了性質,好像他親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臉上親著唐菲的嘴唇。於是尹小跳成了陳在和唐菲之間的外人,雖然她和這一男一女那麼親密,但他們對她卻視若無睹,只忙著自己的交流。她之於他們,就好比床之於一對正在做愛的男女:他們離不開床,卻又根本沒把床放在眼裡。這感覺弄得尹小跳特彆氣悶,她躲閃著陳在的嘴,把他弄得手足無措。他就攬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著,他覺得她應該休息。
她躺在床上,卻不鬆開他的手。他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樣開始為她脫衣服。他差不多快要把她脫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順從著他,似乎很樂意這樣。她被脫得只剩下了一條窄小的內褲,純白的,正面是樓空繡花,四周飾以畜絲的那種。這小小的內褲讓他激動,比面對她的裸體更能勾引他的欲望。他的手觸到了內褲的底部,那裡有一小片柔軟的潮濕令他渾身一陣戰慄。他伸手便去執她的內褲,她卻拼死拼活地不讓,她強硬地指示著他引導著他從內褲的一側進人,他一邊覺得有些不舒服,一邊也體味著一種新奇的野蠻。他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仿佛偏要讓他不那麼順暢,偏要讓自己也不那麼順暢。太順暢了就是不順暢吧,好比大自由就是大不自由。但是很快他就厭棄了這種新鮮感,因為他一定是給勒疼了。他三下兩下扯下那小小的玩意兒,痛快地撞擊著她。她好像漸漸地從左臉的彆扭當中逃脫了出來,他的專注和一心一意的力量也讓她感動,她願意配合他的節奏,她願意那快樂的極致在她和他體內同時到來。她願意他愛的真是她而不是別的什麼,她願意別的什麼真的已經過去了。
她卻越來越覺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乾澀,左臉又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分散著她的注意力。她知道做愛時是不能分神的,皮膚上米粒大的疙瘩痒痒一下有時候都能影響你的情緒。現在她的左臉疼著,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看出來,還一個勁兒地動作著。她忘記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記了她正盼望著用他的動作掃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維有點兒出爾反爾,她不講理地想著為什麼他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和我這樣!這樣想著她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她有些粗野地說咱們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說著就動手推他,她把他從身上推了下來。接著她抓起件浴衣就進了衛生間。
她糙糙沖了個澡,站在鏡前觀察自己的臉。她看見左臉上分明是有一記唇印的,輪廓清晰的淡紅色唇印,讓所有認識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她用毛巾蘸著清水擦臉,又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殺菌液體香皂洗臉,她沒能洗掉臉上的唇印。她望著鏡子裡的臉想,她其實沒有逃脫這一關,她應該開口說話,她必須開口說話,不管陳在對她會有怎樣的看法。
她穿好浴衣走到門廳,就像剛從外面回來,她從門廳起一步,依次熟絡而又準確地打開著所有的燈,壁燈,頂燈,鏡前燈,落地燈,大檯燈,小檯燈……她讓她的房子燈火通明。然後她把陳在讓到客廳小沙發上,自己在他對面坐下,她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望著對面有些狼狽的她說,是今晚必須要說的嗎?
她說是必須。
他說也許你應該睡覺了我知道你累。
她說我不睡覺我也不累你別打岔。
他說可是你的情緒很不穩定。
她輕輕一笑說我很穩定,我的情緒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穩定過。還記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們大院兒里,在我們家樓門口的小馬路上有一口污水井。那天她正在樹下玩兒鏟土,遠處有幾個fèng《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大叫她,她就沖她們走過去了,她就走過去了走進了井裡摔死了,她兩歲。
他說你已經講過這件事了,誰都知道這件事。
她說不,誰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當她衝著那些fèng《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走去的時候我正在她的身後,距她十米,也許十五米。我看見了那口污水井,也看見那天它不知為什麼沒蓋井蓋兒,我和尹小帆都看見了。我們還看見了老太太們的招手,她們的招手使她倒著小碎步走得更顯急忙。
我沒有制止她,沒有跑上去抱她回來,我知道我是有充足的抱她回來的時間的,但是我沒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著手。眼看著她兩條小胳膊一務落進井裡,像飛一樣。陳在這就是我,這就是我的真實形象。我不僅沒去救她,還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終不能忘記我們的那個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經想把這一切解釋成我被嚇蒙了,人在嚇蒙時是有可能沒有行為沒有動作的,但只有我心裡知道我沒有嚇蒙,我當時的思維就像此時此刻這麼清醒。我不喜歡尹小荃,尹小帆也不喜歡尹小荃,她的不喜歡我完全理解,我的不喜歡我卻終生無法告訴她。我是個兇手,是個可以公開逃避懲罰的罪犯。我從來不打算把這個犯罪事實告訴任何人,但是我和你相愛之後我卻特別想把它告訴你,不是為了表明我的坦白,而是時間越久遠,尹小荃落井的樣子越清晰。我實在是沒有一顆那麼大那麼有力量的心把這不堪回首的從前裝得隱蔽、安穩,它在我的心裡鬧騰,我需要有人來幫我一把,來分一半兒去吧,這個人就是你。我比相信我自己更多一千倍地相信你,可我又害怕失掉你。現在我終於說出來了陳在,我正體會著一種千載難逢的痛快,不管你會怎麼待我,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