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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她低著頭笑了,被他拉著手朝他買的那塊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經不再播種什麼,一棵半大的核桃樹仁立在地頭,那滿樹扁圓的碧綠葉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詳而又超然,就像看護,就像守候。他們穿過路邊的一些槐樹和麥田向核桃樹走去,頭頂上那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噴放著清甜而又乾淨的氣味兒。她要他給她摘一串槐花,他給她摘了好幾串,笑著看她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她一邊嚼槐花一邊說你笑什麼,你肯定在笑我吃東西沒出息。他說你是顯得有點兒沒出息,可是我沒笑你沒出息。我喜歡你吃東西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兒。你吃過青麥穗嗎?他說著,彎腰從麥田裡揪了一把麥穗,放在手裡揉碎,吹淨麥皮,捏一撮放進她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進自己嘴裡。他嚼著,他說你覺得這時候的麥子是什麼味兒呢?

    她嚼著已經灌漿的青青的麥粒,一種溫暖而又清蒼的氣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滲透著她的腑臟。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卻比槐花更濃郁,比槐花更具打擊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氣息,那就是生殖的氣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驅動著生命那壯麗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小聲對他說我要麥子,我現在就想要麥子……

    他們在那棵安詳的核桃樹下做愛,她向著太陽和他把自己打開,讓陽光和他的愛撫照耀她的陰門。她使他觸目驚心,他永遠記住了在剔透的陽光下她那塊光彩照人的顏色。

    他一邊和萬美辰攤牌離婚,一邊頻頻地和尹小跳約會。

    什麼也不能阻擋他們的見面,他們不願意放過一丁點兒做愛的時間,就像要補課,同心協力填補他們自造下的空曠了十幾年的溝壑,她經常有點兒撒嬌有點兒纏磨人似的對他說,你再跟我說一遍你到底什麼時候愛上的我。

    他說在你十二歲的時候。

    她說你愛十二歲的小孩?

    他說我愛十二歲的你。

    她說為什麼?

    他說因為你丑。

    她說不對我不醜。

    他說你就丑,十二歲的時候你是個小丑八怪。

    她說不許你這麼形容我,我沒你形容的那麼難看。

    他說旁觀者清啊,你就是丑。但是我會看發展,一個十二歲就長得完美的女孩子哪肯定會越長越難看,她走到了頂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愛我是因為你覺得我能發展成一個美女。

    他說你千萬不要那麼自以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興地說那我是什麼我是什麼呀。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女人。說著他從她身後將她攔腰抱住,親著她光滑的後脖頸說,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葉人兒!

    她在他懷裡打著挺兒說,你淨瞎說,你怎麼會在我十二歲的時候看出我是個沒有盡頭的女人?你必須告訴我你為什麼愛我。

    她一邊說一邊推開了廠也。

    他說因為我流氓所以我愛你,行了吧。

    她說我要你好好對我說。

    他嘆了口氣說,因為在你十二歲的時候,你的眼睛裡有一種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類沒有辦法理解的一種痛苦。我不明白這樣的痛苦為什麼會在你的眼睛裡出現。但是它出現了,我看見了。它引起我一種經久不衰的衝動,因為它對我是一種挑戰,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幻想我能讓你高興,小跳這真是我人生的幾個大夢之一,讓你高興,只要你高興。

    她說我高興,只有你能讓我這麼這麼高興。十二歲的時候我是不高興,有一封信,我寫了一封信寄給我爸,投進咱們大院兒門口的信箱,後來我又後悔了,我想砸了郵筒把它取出來……

    在這談話的開始,她只是為了引他不斷地告訴她:他是怎樣地愛她。有點兒燒包兒,有點兒打情罵俏的意思。到這時,她卻不由自主地說起了那久遠的往事,那久遠的永不冉現的後醫生和尹小荃。所有這一切,她願意和盤向他傾瀉,傾瀉這連尹小帆也無法告之的一切。最後她說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說她掉進了井裡。你知道的那口井,我們樓門前小馬路上的那口污水井。

    他撫摸著她的後背,就像在安撫著一隻受驚的貓。他說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兒的人都知道尹小荃掉了進去。但是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們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說是她自己走進去的。

    他說是啊,誰都知道是她自己走進去的。

    她說陳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緊緊地把她抱住,無限疼愛地親著他的備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親他,她有些神經質地親著他的眉頭咬著他的耳垂兒,她為她終究沒能把她的痛苦徹底說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為她終究沒能把屬於她的罪惡告訴陳在而感到慚愧。

    她仿佛又聽見了客廳里那張三人沙發底下的不屈不撓的尖叫聲,就在這時,只有在這時,她才偶爾地憶起了奧斯汀的夜

    和聖安東尼奧的白天:那鮮花,那河水,麥克的綠眼睛,戈拉謝絲!戈拉謝絲!什麼歷史也沒有的歡樂,什麼事件也沒有的歡樂啊……可她愛的是陳在。她一路奔逃才終於找到了他的懷抱,只有這相知已久的懷抱才能幫助她滌盪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塵埃。

    為什麼她不說呢?差一點兒,就差那麼一小點兒,她就能夠徹底解脫了。

    他是多麼願意把自己的一切給她,給她他的「麥子」,就像她愈來愈熱烈地企盼著他把「麥子」給她。

    秋日的一個晚上他們開車從北京回來,進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們在路邊停了車,讓車沐浴在暴雨里。他們依偎在一起,靜靜地看著窗外的閃電,聽著車外的雷鳴。大街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天地間仿佛就剩下了他們。他們必須做愛,他們樂意在這電閃雷鳴之中做愛。他不顧一切地將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著我要麥子我要麥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暈之中被他捧在了上邊,捧在了他之上。那時她騎住他,就像騎著一隻威猛靈活的豹子,就像騎著一匹英俊多情的白馬。她騎著他就著一世界的暴雨遠走高飛,遠走高飛。

    她和他一起顫抖,她也讓汽車和大地一起在暴雨中顫抖。她從來也不知道她會有這樣的激情和力量,她駕馭著他就像駕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從她體內奔涌而出,她就似乎再也無所畏俱了,再也無所畏懼。

    第八章 肉麻

    43

    在這個冬天裡唐菲的身體一直不好。有一天她來找尹小跳,進門就直奔客廳,歪倒在那張三人沙發上。她掏出一包煙來說,小跳,給我拿個煙缸來,我要吸菸了。

    她的聲音嘶啞,面色晦黯,身子骨顯得特別虛弱,她給了尹小跳一種不祥的預兆。她在尹小跳家裡理直氣壯地要求吸菸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許別人在她家吸菸的。她卻還是有點兒蠻橫地說,你聽見沒有,給我拿個煙缸來。

    尹小跳說你知道我這兒不設菸灰缸,再說看你這副樣子還是別吸菸吧。

    唐菲冷笑著說我這副樣子是不怎麼好,我哪兒有你這副樣子好啊。我知道你現在哪兒哪兒都好,從上到下,從裡到外。你看你的臉色,你看你眼裡射出來的光,你的眼睛潮乎乎的,睫毛都給打濕了,有男人愛著、寵著、疼著的女人才會像你這麼水分充足。你看你的嘴,比從前都顯出厚實來了,讓陳在親的吧,腫著脹著好著……還有你的手,過來讓我摸摸你的手心,你的手心肯定是熱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熱的。過來,過來呀讓我摸摸你的手心。你不過來?你怕什麼?怕我不乾淨,怕我有病傳染你?從前你怎麼不怕我呢?那時候,你想進出版社,讓我找那個王八蛋副市長賣身的時候你怎麼不怕我呢?你看看你現在有多好吧!我呢,也就是八個大字:不學無術,醉生夢死。小跳你覺得怎麼樣,我還配得上這八個字吧。從前我趁點兒美貌,現在我有的是病。我不怪你怕我,我的確得過很多種病。現在我要告訴你我最喜歡得的一種病是什麼,我最喜歡得的一種病,最讓我高興的一種病就是性病。你看現在的大小報紙,廣告上和報fèng兒里介紹羅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過一回。開始有點兒害怕,後來就不怕了,治療性病的藥物和診所太多了,全中國的診所恨不得都是為了性病而開設。我不怕得性病還因為我用不著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搖大擺去治病。有兩次我正輸液的時候有人呼我,我給他們回電話,就當著醫生護士和同屋輸液的性病患者們對電話里說,你們說的事我這兩天辦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知道病人和醫生都在支著耳朵聽我的電話,即使在那樣一個顧不得羞恥的地方,他們也還是有點兒為我感到驚愕,為我頻頻交換著眼色。在那樣的地方我也是個出眾的人,我出眾是因為我不像他們那麼談性病色變。那時候我甚至還生出了這樣的願望,病對人有著如此大的威力,就讓我活得像病一樣吧,讓我像病一樣地活著……不,也許活得像病一樣是不確切的,應該說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唐菲顯然缺乏大段講話的氣力,她額上出了些虛汗,蜷縮起身子,用消瘦的膝蓋頂住肚子。她卻還要繼續說下去。

    尹小跳坐在她的單人沙發上望著唐菲,少年時光凸現在眼前。她想起當她們三個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嘗了自己烹製的美食,討論了關於「吃醋」的蘇聯小說,欣賞了唐菲的「開羅之夜」表演之後,當孟由由無限感慨地說著渴望活得像電影一樣的時候,唐菲是怎樣驕傲地宣布:我就是電影!

    我就是電影。

    現在她病了,電影又算什麼?現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為唐菲的這個宣布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視著沙發上的唐菲,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出這樣的話,為什麼她非說這樣的話不可。尹小跳不願意聽見這些話,這些話讓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她給唐菲打岔,她說我給你倒杯水來,你閉上眼呆會兒。

    唐菲火氣很盛地說你瞎打什麼岔,你以為我會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菸,我讓你拿菸灰缸你為什麼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從廚房找了只盤子權作菸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說,來,我給你點菸。她拿起唐菲的打火機,笨手笨腳地打著。火苗兒照耀著唐菲的臉,她滿臉病態的亢奮。她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湊到那朵小火苗兒前點上,貪婪地猛吸幾口,然後把身子往沙發上一仰,一條腿平伸著,一條腿抬起來搭在沙發背上,她這姿勢邪惡而又放蕩。她吞吐著煙霧說,我就是病。後來我得了性病時就不那麼急著治了,我要先把他們傳染上再說。我要把這病傳染給那些有身份、愛臉面的臭男人,再讓他們傳給他們的老婆。我的業餘愛好就是躺在窗簾緊閉的黑暗的大床上想像他們被我傳染上之後的倒霉樣兒。我知道這病難不倒他們,他們有治這種病的秘密渠道,進口針劑、價格昂貴的藥……他們都不會缺的,自有人向他們提供,說不定在家裡輕輕鬆鬆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願意想像他們那難受的樣兒狼狽的樣兒,難受著狼狽著還道貌岸然著……的樣兒,真他媽過癮----找也就配過這點兒可憐的癮吧。只有這時候我才覺得我不比他們低下,我比他們坦然得多。你說是不是我比他們坦然得多?你別老那麼瞪著傻眼看著我好不好,晦,晦,你倒是說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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