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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因為中國有這麼多孩子,而且工因為計劃生育,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寶貝。為什麼你不能夠把你的出版社的好書介紹給這個書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離書店也會有更多顧客。尹小跳默默地聽著麥克的建議和介紹,她對他的出版社和一家書店搞合作的小設想並不太以為然,麥克不懂出版發行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發行渠道和網絡比他了解得要豐富和『專業「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這番好意,他這番關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業務的細緻勁兒挺讓她感動。他們一塊兒去了」距離「書店,老闆夫婦十分熱情,讀者沙龍散了之後又把麥克和尹小跳留下來聊天,吃宵夜。他們是四川人,來北京打工選擇了開書店。他們請麥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說麥克最愛吃他們這兒的醋糟。尹小跳也愛吃醪糟,不過她那時有個更強烈的願望是上廁所。其實沙龍結束時她就有了上廁所的欲望,不曾想老闆夫婦會這麼熱情地留下他們。她就憋著,並假裝鎮靜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覺更加強烈。她環顧四周,洗手間沒在明面上擺著。開口問老闆娘她又不好意思,因為她和他們不熟,身邊的麥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處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間,張口就問廁所總是有那麼點兒難為情,叫人惱火的是麥克還穩坐在那兒和他們說個沒完。尹小跳已經憋得太難受了,臉上已經顯出了魂不守舍,麥克要是再不停止說話她簡直就要站起來跑了。幸虧麥克打住了自己,當老闆娘又向他提了個什麼問題時,他看看表說對不起時間太晚了,我們應該告辭了。
他們告了辭,一出書店尹小跳就慌慌張張地說對不起麥克我得馬上去個廁所!誰知麥克也齜牙咧嘴地說對不起小跳,我也要馬上去個廁所!兩人一前一後幾乎小跑著去找街上的公共廁所,尹小跳埋怨麥克說你也想去廁所為什麼你還在那兒說個沒完啊!麥克說這不是中國人的禮貌嗎,他們那麼盛情我怎麼能好意思打斷,再說我看你聽得也很認真。尹小跳說那不是認真,那是憋得眼發直了你知道嗎。麥克說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淚了。這時他們看見了路邊一個廁所,兩人便剎住話頭,快速沖了進去。當他們從廁所出來時,面目都輕鬆了,步態都從容了,渾身上下都自如了。他們一塊兒體味了這憋尿的痛苦和狼狽,他們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們走上寂靜的長安街。尹小跳踩著便道上一些邊緣清楚的長方形水泥磚說麥克,你知道這些長方形的磚下邊是什麼嗎?麥克說不知道。尹小跳說讓我來告訴你,這是一些茅坑。從前,很早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或者你剛出生,在那個年代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時候,還有國慶節遊行的時候人特別多,咱們腳下的這些部位就是搭起來的臨時廁所。麥克低頭觀察著地上的」茅坑「們說,我喜歡這些茅坑,因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時候有多麼難過。尹小跳糾正他說,不是去茅坑是去廁所。麥克直視著尹小跳的眼睛說,你很可愛你知道嗎?尹小跳說我願意接受你的奉承。麥克說不是奉承是我心裡想的,特別當你認真起來比方你糾正我的時候,你就像一個小學生,一個小學生。尹小跳打斷他說咱們說點兒別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衝著空蕩的馬路走去,麥克從後邊追上來拉住了她的手。
她沒有躲避他的拉手,他們手拉著手站在馬路上,望著偶爾駛過的一輛汽車,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衝著汽車念起歌謠:「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歌謠使他們的拉手變得既親熱又單純,不具曖昧的意味,也不扭捏。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關係,尹小跳想。
她已經明確地感覺到了麥克的愛意,她也喜歡這個拉著她的手的青年。愛卻是困難的。愛的驚嚇和愛這場瘟疫帶給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產生作用的。她輕易不會再愛。
她卻還是在以後的日子裡告訴了麥克她將去美國開會。
麥克就對她說,正好那段時間他在美國,他希望她無論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請去他的德克薩斯一趟。
尹小跳右邊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時她才覺出飛機正在下降,奧斯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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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克在奧斯汀機場迎接尹小跳。當芝加哥已是風雪交加的時候,南方的奧斯汀還很溫暖。尹小跳看見了正沖她把一手的麥克,他那件鮮紅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點兒心慌,離麥克越近她就越發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這種逃跑感:她經常會在決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時產生從這件事情身邊逃跑的欲望,這使她有時候顯得神經質,就像考生臨進考場之前的怯場。她終於走近了麥克,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他向她張開了雙臂。
他擁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擁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穩定下來。她初次這麼近地聞到了他的氣息,一種健康的輕微的膻味兒和干慡的t恤上殘留的汰漬牌洗衣粉的余香的混合。在以後的那些年裡,她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汰漬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適的獨特的馨香總能讓她憶起吝奧斯汀機場她和麥克的擁抱,讓她憶起她的心跳因此而發生的轉瞬即逝的微小紊亂。
出了機場,天已經黑了,麥克開車帶尹小跳回家。麥克的父母友善地歡迎尹小跳,麥克的父親,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學教授對尹小跳說,我們都見過你的照片,現在我要告訴你,你本人比照片上還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麥克,麥克解釋說他有一張那次開會時的全體合影。麥克的母親領尹小跳去她的房間,介紹說這是麥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間,衣櫥里還掛著一些她從前的衣服。她說她有一種感覺,只要衣櫥里還掛著女兒的衣服,女兒就仿佛還住在家裡,所以她喜歡這些衣服就這麼掛下去,其實女兒的東西一輩子也從娘家拿不完啊。然後她又把尹小跳領出房間,指給她客人使用的衛生間。
麥克的父母給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們的誠懇和有克制的熱情讓她放鬆。他們對她說,今天是周末,也許麥克還要為你安排一些節目的,所以我們現在就說晚安吧。
他們互道了晚安,麥克領尹小跳來到父親的書房。他讓她看一把精美的摺扇,他說這是父親的祖先從中國帶回來的,一直傳到父親這一輩。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把一尺多長的絹質摺扇,尹小跳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燦爛:扇面上刺繡著一群衣飾絢麗的活潑少女,她們那黃豆大小的臉龐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鑲嵌而成,閃耀著溫潤而義細膩的光澤。尹小跳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扇子,那精工刺繡的衣裙那象牙鑲嵌的臉,使那群盛裝的中國少女就像要從扇面上走下來。尹小跳為自己的祖先能有這樣精湛的工藝感到幾分自豪,特別是當著麥克。
麥克說他對中國產生興趣就是從這把摺扇開始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吃飯。小時候每當他和姐姐不願把盤子裡的飯菜吃乾淨,父親就說你們知道嗎,在很遠的東方有個叫中國的國家,那兒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麥克說小時候他很難把這兩件事和同一個國家聯在一起,這個國家她有那麼華麗的扇子,她也有那麼多人吃不飽飯。尹小跳對麥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內心有一點兒輕微的不自在,雖然吃不飽飯那是從前的中國的事情,麥克的父親以此勸導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沒有惡意,但是尹小跳還是有一種被憐憫的感覺。也許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來自於她的被憐憫感,她不希望被憐憫。她半天沒說話,麥克說小跳你怎麼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興。尹小跳說我沒有不高興。麥克說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呢?尹小跳說我在聽你說。麥克說你沒在聽我說你在發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麥克細緻的觀察,她說好吧我不發愣了,我聽你說。麥克說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間嗎?尹小跳說想。
他們來到他的房間,幾件簡單的家具,床有點兒亂。五斗櫥第一層的抽屜半開著,裡邊是碼放得異常整齊的乾淨的內衣,給人感覺麥克在找衣服時忘記把它關上。碼放整齊的內衣,層次分明的五斗櫥使尹小跳覺得親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歡把乾淨的內衣碼放得整整齊齊。麥克的「亂床」也顯得自然,因為那是一種乾淨的亂,亂得乾淨。最後她在五斗櫥上發現一隻紙杯,麥克拿下杯子說你還記得這隻杯子嗎?
這是在北京開會時你用過的。尹小跳端詳著這個她根本不記得的紙杯,她看見杯口有一彎月牙兒樣的淡紅,那是她的口紅的痕跡。她沒有想到麥克會把紙杯田起來帶回美國,她希望這只是一種誇張了的對她的想念,因為她感覺她對他這種想念無以回報。她牢記著他那時的年齡:二十七歲,而她已經三十四歲了。藏起一個女人用過的口杯在一個二十七歲的青年也許是正常的,但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卻大可不必為此心旌搖盪。她在心裡叮囑著自己,向麥克提議回到客廳去。
他們回到了客廳,麥克顯得有些興奮地說你累嗎?尹小跳說我不累。麥克說那咱們出發吧。尹小跳看看手錶,十一點了。
他們就出發了,他們去奧斯汀著名的第6街,參加那裡的周末狂歡。在周末那是一條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廳一街的人,街頭的皮薩餅,街頭的搖滾樂,街頭的「現代繪畫」製作,街頭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團伙,他們開著70年代洛杉礬流行的特製汽車:低底盤,車身前後左右大顛大簸。還有高中生慶祝自己成人的狂歡,這一夜他們穿著成人的禮服,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飯店租房間。麥克拉著尹小跳在熱氣騰騰、音樂聲震耳欲聾的酒吧里鑽來鑽去,拉著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著肉桂粉的怪味兒冰淇淋。店裡的夥計把各種果料揉進冰淇淋把它們在不鏽鋼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國北方鄉下製作燒餅時把麵團又揉又摔那樣。尹小跳樂意參觀這樣的擦和摔,這樣的揉和摔讓她感到痛快、過癮。他們站在街上吃黑香腸皮薩,這是麥克最愛吃的東西,巴掌大的,他們一人舉著一塊兒。尹小跳也愛吃,有那麼一會兒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們瘋狂烹任的美妙時光,那時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在深夜時分,站在異邦的大街上和一個陌生的外國男人大嚼著美味。是啊,麥克是陌生的,一個陌生的美國男人,但是尹小跳卻越來越喜歡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東西的專注勢不可擋地摧毀著她的矜持,和她對自己年齡的警覺。她從未在深夜和別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著東西閒逛過,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閒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勁兒,她的雙腿充滿力量。她胃口大開連吃兩份皮薩,又和麥克專門去找那些響得聽不見人說話的吵死人的酒吧。麥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環境裡沖尹小跳大聲嚷,她什麼也聽不見,只看見他的嘴臉一陣陣忙亂的牽扯。最後他們終於逃了出來,他們手拉著手回家,他們走上一座橋,橋下是幽幽的科羅拉多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