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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戴維過來了,問尹小帆她們在說什麼,尹小帆騙他說她們在議論國內的一個熟人;。戴維看出了她們情緒的不正常可他終究聽不懂她們的對話。這就是語言不通的方便,她們可以當著戴維的面大講xx道和ob。

    尹小帆騙完了戴維又轉向尹小跳說,你說得不錯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帶給我的,你!從前,我七歲的時候……

    尹小跳知道,那個倒霉的「從前」又開始了,那個始終在心窩兒里折磨著她的「從前」又開始了。奇怪的是她已不像初次在國內聽尹小帆提起時那麼恐懼。似乎是場景的轉換產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見不得人的事,當它脫離了事情的發生地,在遙遠的陌生國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麼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適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並沒有被尹小帆的舊事重提所嚇住,她甚至覺得她有勇氣在這兒,伊利諾州的芝加哥,當著尹小帆的面從頭至尾將那往事複述一遍並乾脆告訴她我就是兇手。她的坦誠再細膩再充分也會被這無邊無際的美國所淹沒,因為美國沒有興趣關心或者譴責一個陌生的外邦人隱秘的罪惡,這會使她就像在說著別人的事:有點兒似真非假,冷靜而又超然。這感覺是尹小跳的新發現,這新發現給了她一種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許這心境還算不上超然,但她在這時是冷靜的,陌生的環境給了她陌生的冷靜。她冷靜地打斷尹小帆說,我有一句憋了很長時間的話,今天我想把它告訴你:你別想再用「從前」嚇唬我。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即使從前我的一切都是錯的,也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對的。

    尹小帆肯定聽見了這句話,這是一句讓人記得住的話。

    尹小跳提前離開了尹小帆的家,她打電話叫了計程車,提前七個小時就到了機場。是個雨雪交加的天氣,尹小帆開車追到了機場。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兩天前她接她時那樣地抱住,然後對她說我錯了。她卻沒有勇氣跑過去,一個名叫麥克的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時隱時現。是的,麥克,尹小跳得到的難道不是太多了嗎?她就是飛往麥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拋棄了。一種尖酸的悲涼襲上心頭,尹小帆覺出了剎那間的恍惚。她是一個受害者,她從來就是一個受害者,孤苦伶什無依無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這孤苦的狀態,而是這狀態的無以訴說終生也無以訴說。

    第七章 鑰匙孔里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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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小跳在去往奧斯汀的飛機上想心事,眼前儘是尹小帆那張刻薄的臉。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給惹了,這次她是用麥克惹了尹小帆。為什麼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說起自己的一兩個情人時提及麥克呢,用麥克對應尹小帆的短暫情人,就好像麥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麥克有可能成為。這不像是尹小跳的風格,這有點兒虛張,也欠莊重,宛若一種對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許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經逐漸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點。她有點兒故意地激她,只是她還不甘心公開地承認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讓自己放肆那麼一下子。在別人的國家,呼吸著陌生的空氣,仿佛特別適合產生放肆的念頭,哪怕僅僅是一個念頭。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級或者下級,那些低能的、自以為聰明的小計謀小把戲。還有一半個兒內心並不於淨的男人,你若順應他們的下流,他們會給你一些廉價的掌聲;你若輕蔑他們的下流,他們便會以十倍的下流去髒污整個兒的你。你盡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卻很難忘記,因為這就是你實實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別人的國家沒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這「搭理自己」裡頭就有心疼,也有放肆,還有點兒不那麼愛惜的意味,對了,不那麼愛惜。在自己的國家她可能大愛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舉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職位,每年一次的國家級圖書獎角逐,社裡的經濟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損失重大。太愛惜了反就變得慘無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補償,她有權得到補償,不分黑白是非的補償,逃離愛惜自己的陰影,抓住一個空間,一個可以讓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間。在哪兒?就是這兒吧,別人的國家別人的土地。這結論豈不有點兒荒誕嗎:自己的空間就是別人的國家,在別人的國家裡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間。

    她用眼的餘光掃視了一下右邊的鄰座,鄰座是個滿頭金髮的美國男人,裝束整潔嚴謹,高級職員的樣子。飛機起飛後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開始在一沓紙上寫著什麼。他是個左撇子,美國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見了他的質地精度的襯衫袖口上那枚別致的橢圓形袖扣。是銀的吧,發著類似鈦金屬般的烏光。即使公司的高級職員,每日上班也並非一定在袖口裝飾袖扣的,旁邊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給人一種下了飛機即赴一個重要場合的感覺。在男人的各種飾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愛袖扣,總覺得它們透著一種古典的規矩。也許這影響來自章嫵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鑲鑽石的,據說是當年外公的情人從英國留學回來相贈。

    父親的情人贈送的袖扣最終落在了女兒手裡,作為女兒的章嫵定會心存尷尬,她把它們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對鑽石的喜愛超過了對母親的情敵的厭惡。就是這副鑲鑽的古老的袖扣喚起了尹小跳對異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嫵對她講述外公的情人,懷著隔代人的欣賞,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羨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對一個家庭曾經的痛苦而又複雜的不快產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從未見過那情人的照片,據章嫵說都被她和外婆燒光了。後來,當尹小跳和方兢的關係起伏跌宕又搖搖欲墜的關頭,她居然動過要將外公這副袖扣偷出來獻給方兢的念頭。她真是瘋了,瘋到了自動混淆人物關係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給方兢作妻子的,卻對外公那遙遠的情人有著如此執拗的愛慕並渴望以身效法。該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會有這般夢想吧:做一個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個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離獲得這種自知的資格還差得遠呢。

    她認識麥克是在北京的一次會上。主辦方是美國的一家婦女兒童研究機構。尹小跳被邀請參加會議,並在會上宣讀她的論文《給母親上課》。這是一篇探討母親和孩子之間的關係的論文,麥克即是這次會上主辦方請來的翻譯。這時他正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個翻譯家,從事美國和中國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使他成為那次會議的一個小明星,閉著眼聽他說話,很難想像他本是個地道的美國人,一米八五的大個子,一頭栗色鬈髮,一對灰綠的眼珠,還有輕柔的音色。會間休息時尹小跳排在麥克身後等著從飲水器里取水喝,前邊的麥克在給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後,又主動替尹小跳接了一紙杯溫度適宜的水。然後他一轉身,把水杯遞給尹小跳。

    他們端著杯子站在一邊聊天。麥克殷勤地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喝冷水,你需要的溫度是比特別燙的冷一點兒,比溫吞水再燙一點兒,對不對?尹小跳品著杯中水的溫度說你掌握的溫度真不錯,不過你怎麼知道我需要這種溫度呢?麥克故作神秘地說,如果我想了解一個人,我就能什麼都知道。

    尹小跳無聲地笑了。麥克說你為什麼笑?尹小跳說我笑你用的溫吞水這個詞,我以為你掌握不了這樣的中文詞彙。麥克說我還會說一些中文歌謠,我肯定你小時候就說過這些歌謠。尹小跳說是嗎,那你說說我聽聽。麥克說你真要聽嗎?

    尹小跳說我真要聽。麥克將杯中水一飲而盡,跨著大步把紙杯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來站在尹小跳對面,一臉認真地說起來:「吃牛奶,喝麵包,夾著火車上皮包。下了皮包往東走,東邊有個人咬狗,拿起狗來砍石頭,石頭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聲大笑。麥克說,還有:「騎著自杭(行)車,來到了銀形(行)里,見了形(行)長杭(行)個禮。形(行)長說,杭(行)了杭(行)了我們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說還有嗎?麥克說還有:「小汽車,嘀嘀滴,裡邊坐著毛主席。」尹小跳說那個呢那個呢:「汽車來了我不怕……」麥克立刻和著尹小跳,兩人一塊兒說起來:「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汽車一拐彎兒,軋了我的小腳丫兒!」這久遠的有點兒耍貧發壞的歌謠讓尹小跳覺得又親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那真是她的童年時代才能產生的歌謠啊,那是汽車和電話均不普及的時代,一個孩子必得舉出他不怕汽車,並且還敢給汽車打電話才能證明他的氣概和氣派。啊,汽車來了我不怕,我給汽車打電話!

    此後的幾天會議,會間休息時麥克差不多總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給她溫度適宜的水,她接過水說聲謝謝,他們就開始說些彼此間學習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為社裡一套新書在人民大會堂搞首發式,需要她主持,就向會議請了半天假。第二天會間休息隨時沒等尹小跳走到飲水器跟前,麥克就顯得沉不住氣地跑上來對她說,我終於看見你了,昨天你沒來開會,我以為你再也不來了,把我嚇壞了。尹小跳說我不來怎麼會把你嚇壞了聽呢?麥克說我不知道,但我說的是真話。你還好吧?尹小跳說我挺好,你的問候就像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一樣。尹小跳是有點兒要開玩笑的,但麥克卻很嚴肅地說:我是有這種感覺,我們有好幾年沒見面了。尹小跳忽然對他的這種嚴肅有些不習慣,也許她是不願意再由這嚴肅引出別的什麼。她慢聲慢氣地說,麥克,能滿足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嗎?麥克說當然,請講。尹小跳裝作神色緊張地壓著嗓門兒說:請給我拿一杯水來,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溫吞水燙一點兒。麥克一拍後腦勺兒說,真是的!我都把水給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會兒,然後就喜氣洋洋地端來了水。他雙手把水杯遞給尹小跳說,請吧,比燙的涼一點兒,比溫吞水燙一點兒。他眼看著尹小跳把水喝光,會議的鈴聲響了,當她打算去扔掉紙杯時,麥克從她手中拿過杯子說,讓我來,讓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卻沒有留神,即紙杯其實一直在麥克手中拿著,直到他們返回會場。

    會議結束的那個晚上,麥克邀請尹小跳去西單附近參加一個名叫「距離」的書店的讀者沙龍,說他和書店的老闆、老闆娘很熟,他們經常向他推薦中文好書。麥克說,我注意到,「距離」書店幾乎不賣和孩子有關的書,這是一個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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