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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後來呢尹小跳問,她已經控制不住眼裡的淚水。尹小帆說後來戴維知道她在餐館打工,他去餐館找她,領她回家,對她說她不能去餐館,他同意她讀碩士,他會為她付錢,為他的小豌豆。

    她有點兒累了,尹小帆。她們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尹小跳做了一個不太舒暢的夢,她夢見她從-條土坡上走過,聽見土坡下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來,看見尹小帆正從土坡下邊往上爬。她是念小學時的樣子,短頭髮,身穿那件淡粉色帶小黑點兒的燈心絨外衣,胖嘟嘟的臉蛋兒蹭了些沉巨。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懷裡。她渾身濕漉漉的,雖然土坡下邊並不是一條河。她大睜著眼睛張著嘴不停地喘氣,她的嘴裡是魚腥味兒,魚腥味兒,她還慢慢從嘴裡吐出一根金魚糙。尹小跳非常難過,尹小帆嘴裡的金魚糙叫人覺得她已經在水下生活了很長時間。尹小跳不願意看見尹小帆嘴裡的糙,她一邊緊抱著她一邊伸手去神她嘴裡的糙,或者也可以說她是在拔糙,拔長在尹小帆嘴裡的水糙。糙卻是那樣的無窮無盡,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裡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嘔吐起來,她醒了。

    她醒了,才發現自己還在抽噎。而對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過來掉過去的,趴在被窩兒里趴成個蛤蟆樣。她就像要把在美國虧欠的黨全都補回來,就像當年章嫵從葦河農場回到家裡,要把在農場虧欠的覺都補回來一樣,又仿佛在美國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國睡覺才是真正的睡覺,中國人得睡中國覺----那無牽無掛的、放鬆的、做了噩夢醒過來有親人守在床邊的覺啊。

    當尹小帆終於睜開眼伸個懶腰時,她看見尹小跳正紅腫著眼睛注視著她。她眨眨眼說你怎麼了?尹小跳就給尹小帆講廠剛才的夢她有點兒迷信,她認為不好的夢你把它講出來就好了。尹小帆卻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她交疊起雙手墊在後腦勺兒廣,眼望大花板說其實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我沒有你在夢裡想像的那麼可憐,我挺好。

    尹小跳解釋說我並不是說你可憐,這只是一種牽掛,夢裡的牽掛,不由自主的,畢竟你是一個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說我怎麼是一個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維不是人嗎?要說一個人,你才是一個人呢。你一個人呆著卻還總是忘不了可憐我!

    尹小跳又開始不認識尹小帆了。她情緒的反覆無常讓人覺得她在美國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說得那麼好,但是尹小跳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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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愉快的時候總還是有的。這天尹小跳少年時代的女友、中學同學孟由由要請尹小帆吃飯。

    孟由由成人之後終於實現了她那熱愛烹飪的夢想,和丈夫在福安鬧市區開了一家門臉兒不大的餐館,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對應」南北大萊、生猛海鮮「的,孟由由一看見這八個大字就反胃,覺得它們既野蠻又虛頭扒腦。你不是大嗎,乾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點兒小主頭小臉兒卻並不小氣,帶著那麼一種永恆的家庭味兒,因此反而顯得親近、牢靠。當然這」小炒「也並非她的發明,地處北京使館區的雅寶路上就有一家」馮姑媽小炒「館子,顧客絡繹不絕。尹小跳去那兒吃過飯,回來告訴孟由由,孟由由說,我也可以開個」孟姑媽小炒「啊!尹小跳說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媽不好,不知怎麼的我一看見」姑媽「就想起老電影《羊城暗哨》里那個八姑,怪慘人的,為什麼不叫」由由小炒「呢。;對,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還真不錯,看家菜是響油鱔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雞、鹹菜鯽魚和蘿蔔絲蘇餅。

    說不上是什麼菜系,也不講究什麼菜系,潮汕淮揚、魯菜都沾點兒邊兒,孟由由是個開放派,什麼好吃她就確定什麼。比方鹹菜鯽魚,純屬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樣精心經營。

    尹小跳對尹小帆說你還記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說當然記得,還有那個大美人兒唐菲。她想起小時候她是如何奉獻出自己的牛奶,追隨著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們炮製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們在」由由小炒「舒適、玲攏的雅間裡吃喝,唐菲也來了,她送給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紅漆鐲子。尹小帆這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想過給她姐姐的這些朋友帶禮物,美國人從來就不如中國人禮多,並且不輕易送禮。但尹小帆真是美國人嗎?骨子裡她從來就沒有認為自己是個美國人,遺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國人了,中國人的那份情和義,不論虛實,距她都已十分的淡遠。這使她在感謝唐菲的同時,也對眼下自己這四邊不靠的狀態生出幾分懊惱。她就請唐菲吸菸,超長女式摩爾,她們倆都吸菸。她們吸著煙,互相打量著。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條黑皮超短裙,皮子質地如絲綢般柔滑細軟,在美國若論級別,當屬最高等級奶油級的。她這打扮和她那長過腰際的波浪般的頭髮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經歷。從前,通過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經歷,因此她不便打聽她現在的職業,她覺得如唐菲這樣的人,職業都帶有某種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認國內的日子比她離開時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這幾個人的裝束,感嘆中國製造的衣服一點兒也不比美國遜色。她聽著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閒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斷把飯局往」由由小炒「這兒拉,出版社來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領著客人奔這兒來。尹小跳說有一對社裡特邀的加拿大夫婦,為出版社編寫一套幼兒趣味英語,他們最喜歡吃這兒的蘿蔔絲蘇餅,離開福安時,一連三天泡在這兒,別的不要,就是一壺jú花茶,一打兒蘿蔔絲蘇餅,好吃不貴呀!孟由由就說尹小跳你知道嗎,你猜唐菲領來了客人我怎麼辦?尹小跳說唐菲能領來什麼人啊,她認識的人都特有錢,有錢人誰上你這兒來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著說我還真領來過幾撥兒呢,來之前先給孟由由打個電話,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譜,改過價錢的,把三十塊錢的菜改成三百塊錢的那種。那些暴發戶們,從來不習慣說」什麼最好吃啊「,他們喜歡說」你這兒什麼萊最貴啊?「他們專撿貴的點,鹹菜鯽魚都變成一百八十塊錢一例了。尹小跳大笑著說活該,換了我就再加一個零,一千八百塊錢一例……尹小帆聽著她們的閒扯,不覺得她們這鬧扯有什麼趣味,這中國式的小陰謀詭計還讓她感到幾分不平和惱火,不是因為她清高,是因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伙。她羨慕她的姐姐和同桌兩個女人這嘰嘰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連這」俗「的時能也不再有了。

    請客結束時,尹小跳給陳在打了電話,回來告訴尹小帆說,一會兒陳在會開車來接她們,去看他設計的美山別墅。

    這時的陳在,從英國留學回來,已經是外省有些名氣的建築設計師了,他成功地設計了福安市博物館、出版大廈和新加坡商人投資的美山別墅。這年他正在籌建自己的設計工作室。他結了婚,結婚也不能讓他忘卻尹小跳。他是多麼願意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們經常見面,既清白又秘密,他們無話不談。他不是她的親人,可是為什麼尹小跳遇到麻煩第一個想起的人就是陳在呢。這一男一女,或許他們並不打算看見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與她同在,這就夠了。

    陳在開車帶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別墅,那的確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塊兒地方,離市區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間就由一座嘈雜的城市到達一片靜說的塵煙不染的山莊,這種沒有過渡的」忽然「感確能引人前往。穿過錯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們來到一號別墅。一切都是嶄新的,都還沒有啟用,陳在作為別墅的設計者,他有特權享用一下這裡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歡一號別墅的設計:西班牙風格的儉樸、粗獷和實用。他們洗桑拿,然後是燭光晚餐,熱氣騰騰的洗浴把他們弄得紅光滿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國白酒,她們就喝五糧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陳在心疼地勸她慢點兒喝。他面目平淡地勸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識到那實在是一種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儘管陳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說話,當他們用英文交談時,陳在就稱讚尹小帆發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著看著他們,她願意陳在對尹小帆好,她願意尹小帆因此而高興。儘管這樣,尹小帆心中仍舊有一種深深的失落感。他們共同給她的殷勤和關照似乎並沒有把她溫暖,倒似乎更反襯出了他們倆的心心相印。她便惡作劇似的故意攛掇尹小跳乾杯,她有那麼點兒希望,希望不勝酒力的尹小跳在陳在的眼前出醜。尹小跳愣頭愣腦地真喝起來,陳在不得不奪過她的杯子對尹小帆說,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沒有的這兒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這兩個東方男女難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羨這份默契,她有一種想和東方男人在一起的願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學時的一個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經互相都有好感。他來自山東鄉下,有一次他對尹小帆講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貧寒,父母病逝後他被叔叔收養。他一直記著父親出殯前一個本家長者摸著他的頭頂唉聲嘆氣地說,可憐的孩子,往後就沒有好日子了。他記住了這句話,這話激勵著他要學習要有出息要為好日子奮鬥。他常挨欺負,誰欺負了他他必定報復。他的報複方式很獨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里揣上一把花椒,趁沒人的時候來到仇人院子裡,用刀子把院中的楊樹劃開一道小口,往口子裡埋上兩粒花椒,第二天這棵楊樹准死。那些欺負過他的人家,院子裡的楊樹都被他這樣害死過。他人小力單報復不起人,他就報復樹。尹小帆覺得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點兒不太相信把花椒埋進楊樹那樹真會死。她問男生從哪兒學來的,男生說一個鄰縣來的討飯花子告訴他的。那時尹小帆望著校園裡的楊樹,她真想試試也往一棵楊樹里埋上花椒。她終於沒有那麼做,她是希望讓故事還是故事吧,故事裡的真實比生活里的真實更有魅力,故事裡的真實也增添著講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覺得男人就該是男生這樣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點子。後來她認識了戴維,會害死楊樹的男生才在她的視野里消失了。現在她又想起了這個男生,在這個安靜的晚上,喝著五糧液的晚上,陳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維,而是大學時那個同班男生。也許就因為他是中國人吧,作為一個中國女人,尹小帆從來沒跟中國男人戀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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