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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啊,中國往事。

    當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點的時候,她甚至拒絕戴維和她一道回國探親。她寧願自己不在家時戴維和德國女人約會,也不願意和戴維一起回中國。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聽見電話里尹小跳用英文熱情地邀請戴維:「歡迎回家!」她拿著另一隻話筒打斷戴維和尹小跳的對話,她對尹小跳說姐呀,你的英語口語可得好好練啊太難聽了你從哪兒學來的呀!她用指責尹小跳英語發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繼續和戴維講話,她就差喊出「閉嘴」了。她的神經已經十分脆弱了已經不堪一擊了。結果戴維非常惱火尹小帆這不禮貌的中間插話。他們放下電話就吵了起來,戴維說我有和任何人通話的權利你不應該隨便打斷我們講話。尹小帆說我沒打斷你們我是在鼓勵我姐姐繼續講英語呢她有進步。戴維冷笑一聲說你不是鼓勵你是在諷刺。尹小帆說你又不懂中文你怎麼能胡說。戴維說我懂你的語氣----那不是一種好語氣----而且聲音那麼大。你們中國人就是聲音大。尹小帆說聲音大怎麼了,既然你知道我們中國人聲音大,你就不能下結論說所有大聲音都不是好語氣。戴維說我堅持認為剛才你就不是一種好語氣,我知道你。尹小帆說你知道我?你一輩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維說請不要總是講「一輩子」這個詞好不好。尹小帆就說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戴維突然笑了,他說我們和好吧。也許他是愛尹小帆的,只是他對他這位中國妻子也有著很多不明白。比方說,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尹小帆不讓他和她一道回中國探親。他離開中國已經五年了,那時候他在他父親的公司駐北京辦事處實習,學了幾句簡單的漢語,到現在只記住一句:「來點兒可樂!」他挺想舊地重遊,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

    33

    尹小跳在首都機場等候尹小帆的到來。這年她還沒有升任兒童出版社副社長,她是第一編輯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經成了地道的過去,這「地道」意味著真正的解脫,從那場水深火熱的戀愛中解脫。她需要休養生息,需要「緩」,只有解脫得地道才能休養生息才能緩過來。也許有能力戀愛的女人都具備「緩」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糙:「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尹小跳緩了過來。

    她把精力和聰明智慧用到職業上去,逐年為出版社創下可觀的利潤。在這幾年裡,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內心是清靜的,她不再把眼淚往抽屜里掉了,她的氣色漸漸好起來,生活的前方還有什麼機會吧?也許她在觀望,有那麼點兒過來人的平和,也有那麼點兒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搶奪什麼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搶奪不來的。有時候她會想起在郵局見過的一個女學生。那是個國慶節放假的日子,她去郵局取錢。取錢的人很多,她在後邊排著隊,無意間聽到一個女學生打電話的內容。她不願承認她這是偷聽,開始她的確只是沒目的地看著那個女學生的背影。她想,從背影看這打電話的人來自鄉村,她編結辮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勢,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她攥住話筒的手都能印證她的鄉村氣質,健康而又有點兒拙笨,並且不夠舒展。但她的電話內容又證明著她是學生,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吧,那麼一定是從農村考人福安的大學生或者中專生。很顯然通話的對方是個男生,因為尹小跳聽見女學生用帶著郊縣口音的普通話說你們學校放幾天假呀?對方作了回答,女學生說我們學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嗎?對方可能說不回,女學生顯得高興地說那多好啊你到我們學校來玩兒吧。對方大概說了不行,這邊女學生便開始了她對對方的動員。尹小跳就是在這時集中精神開始「偷」聽這電話的。

    她發現女學生的背影比剛才又顯得緊張了一些,持話筒的右胳膊緊緊夾住胳肢窩,好似胳肢窩裡有-件急需夾住的物品。通話時間的不斷延長還使她不斷往投幣孔塞著硬幣,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幾分狼狽。她對對方說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兒啊。什麼?你要準備考試?不嘛不嘛我想讓你來……說這番話時女學生扭動起身子,這微微扭動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麼點兒不舒服,也印證了她那對方是個男生的猜測。女學生顯然在用著她並不熟練的方式撒嬌了,她一造聲地說著不嘛不嘛不嘛你來嘛我們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這動員變成了懇請變成了哀求變成了小聲的嘟囔又變成了……什麼呢?最終它變成了一種強打起精神的無所謂的灑脫口氣,她說沒關係不用對不起,我知道考試更重要,那咱們就以後再見面吧,哎,再見……尹小跳卻看見,女學生那攥住話筒的手猛烈地哆嗦著,指關節給攥得慘白。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來奔向門口時已是淚流滿面。

    尹小跳對這個陌生的女學生充滿深深的同情,她那強「努」出來的灑脫口氣和她攥話筒攥得骨節慘白的手讓她永遠難忘。那是一個鮮為人知的瞬間,正因為郵局的嘈雜混亂,正因為郵局人多,才沒有人會發現一個女學生這狼狽的瞬間。

    尹小跳發現了,她卻沒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這陌生的女性,沒有可能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失意的不僅僅她一個人。她那電話無疑是搶奪式的,搶奪一個男生在假期里的到來。只要她擺出了搶奪的姿態她就必定失敗。尹小跳就搶奪過,任何一個年輕氣盛的人都曾有過不同式樣的對生活的搶奪,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遠遠的,尹小跳從眾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位分別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紅的幾乎曳地的羊絨大衣,顯得身材更加高挑兒。她推著行李車過來了,她們擁抱,她的臉色不好。尹小跳早就發現很多從美國回來的中國人臉色都不好看。在白種人成堆的地方,他們的黃臉仿佛變得更黃。即使如尹小帆這樣有家有業,拿了經濟管理碩士學位、又在一家跨國投資公司作職員的人,她的高品質的生活也沒能潤澤她的臉色----甚至,當她微笑時,尹小跳看見了她眼角細碎的魚尾紋,這年她還不到三十歲。

    相形之下,尹小跳這個本土生長的中國女人倒顯出了幾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嘆道:姐,沒想到你比從前還……還漂亮呢。你真這麼覺得嗎?尹小跳說。我真這麼覺得尹小帆說。她們出了候機廳,來到停車場,上了尹小跳從福安帶來的兒童出版社的一輛「標緻」轎車。尹小帆說我還以為咱們得坐火車回家呢,像從前我上大學的時候那樣。尹小跳說現在用不著,你看我不是把車開來了嘛。尹小帆說是你的車?尹小跳說是出版社的車。尹小帆說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輛車嗎?尹小跳說還不可以,不過特殊情況用一下還是沒問題的。尹小帆說美國可沒這事兒。尹小跳聽不出她這話是羨慕還是譴責。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們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尋和章嫵睡意全無地等待著。他們仍然住在外省建築設計院的大院兒里,只是房子換了新的,四室兩廳的單元,面積比他們在葦河農場勞動的時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國時也大了一倍。變化是明顯的,尹小帆從下飛機那一刻起就覺出了國內的種種變化。惟一沒變的反倒是那個機場本身,黑咕隆略,擁擠狹窄,海關人員像從前一樣冷漠。但是一出機場就變了,一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溫暖的家裡簇擁著她,一股熟悉的香膩的排骨湯味兒直衝鼻腔,那是尹亦尋特意為她準備的煮餛飩的湯底兒。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愛吃餛飩。

    熱騰騰的白湯餛飩端上來了,淡黃的蝦皮,碧綠的蔥花,帶著蒜香的冬萊末兒,還有紫菜。香油,把-碗細嫩的餛飩襯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連吃兩碗,放下筷子說,真好吃。她本來是懷著那麼點兒預先準備好的居高臨下的心情回國的,也有點兒榮歸故里的意思吧,但兩碗餛飩下肚,她定住了神「發現她這故里並不像她以為的那樣,與她的生活那麼懸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開著出版社的車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這樣,她原想端著的那點兒美國架子就有點兒端不住了,她的情緒有點兒失控,她哭起來----不是抽抽搭搭由緩至急,她哭得很公開,仰臉把嘴一咧,哭聲就放了出來,面部表情也就不顧了。這是深得尹小跳欣賞的一種哭法,尹小跳就不會這麼哭。只有當尹小帆這樣一哭的時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來了,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難受,當哭聲止住,尹亦尋才問了一句:生活得還好吧?尹小帆就講起了她在美國的生活。其實這生活已經通過電話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他們都知道,」我和戴維愛得很深「。他們卻不知道,尹小帆還有過在餐館打工的日子。她笑著對他們說,前幾年她讀碩士戴維是反對的,她一賭氣就不要他的錢,讀著書,一邊在一家保險公司打工,一邊又受同班一個法國同學維吉妮的鼓動去餐館掙錢,掙學費。她說出國前她絕想不到自己會去美國刷盤子,去餐館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語、又沒本事、連綠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幹的,她有美國國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幹嗎要去餐館打工呢。維吉妮卻對她說現錢來得快啊,每當你下班之後數著你圍裙兜兒里那一把一把的小費的時候,那感覺是不一樣的,你會上癮。維吉妮已經上了癮。她介紹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區的一個餐館,老闆問尹小帆有什麼特長,尹小帆說,」晤,倒是有一個特長,我會用一種特別的速度唱歌。「老闆問什麼速度,尹小帆說就是把33轉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轉唱片的速度。她張口就唱了一個,老闆放聲大笑,他怎麼能讓這樣聰明伶俐的人兒刷盤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嫻熟的英語都使他感興趣,於是尹小帆就做了這餐館的領座員。她說她真有點兒上了癮,差點兒把保險公司那份兒工作辭了。當你每天都能眼睜睜地收穫活生生的美元時你怎麼能不上癮呢。當然也有不愉快的時候,她這間餐館地處富人區,來吃飯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維的父母、她的公婆進來吃飯,嚇得她趕緊躲起來,她不想讓他們知道她在這兒打工。她這一躲,卻又讓一對由她照顧的講究男女鑽了空子,他們吃完飯不付帳站起來就走。尹小帆發現了那張空桌子才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追他們。追不上他們老闆就得扣她的錢。她說那一男一女顯然是故意不付帳的。因為他們走得很快。她跑著追他們,卻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頑強,一直追過兩條街才把他們追上。她在心裡叫著號子鼓勵著自己的追趕,她說臭狗屎美國臭狗屎!她追上了他們,竭力鎮靜著禮貌著說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那一對高大的金髮男女幾乎同時作出了驚愕的樣子,尹小帆從他們那誇張的驚愕里看出了令人厭惡的慌張和虛偽。他們想用這虛偽的驚愕告訴尹小帆她搞錯了,但是尹小帆鎮靜著禮貌著又說了一遍對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錢了這是您的帳單。在他們的身高的對比下尹小帆顯出了東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凜然的臉和有教養的英語顯然讓他們不敢小視,當那男人張口試圖說點兒什麼時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錢我可以叫警察。他們乖乖付了帳,連同尹小帆的小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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