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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聲中開始給她鬆綁,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擰她,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要操她的欲望。他拽住她一條胳膊,一邊拉她往床邊走一邊脫自己的褲子,一邊急不可待地問她後來呢後來呢。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著自己繼續胡說八道,她說俞廠長就把她摟在懷裡摸她,後來就把她按倒在辦公桌上……小崔已經開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動作起來,他仍然不罷休地追問著俞大聲採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時間。他是如此渴望聽到唐菲的「細說」,這「細說」仿佛讓他格外亢奮格外過癮,還讓他意外地體驗了角色轉換的新奇,此時此刻身子下邊他進入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個放蕩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廠長俞大聲,俞大聲能做的他都能做。他做著,伴隨著唐菲的「細說」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強刺激和大快意。他弄不清他這是在討伐俞廠長還是在和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偷情,他只是需要這樣,非常需要這樣。這時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詞中領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樣和赤裸裸的性慾。好,她想。好死了!她覺得。她真正的性的快樂就是在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景況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發了出來,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後又領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這是唐菲從來也不知道的好,她寧願用一千次毒打換取一次男人給她的這種要死要活的好。

    這便成了他們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須給小崔講述她和別的男人的性事。她從中學,從白鞋隊長、舞蹈演員一直說到進工廠。更多的時候她是瞎編,她瞎編的事情的發生地點也由遠及近,最後她編到了家中的床上。她對小崔說她經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時把男人領進家來,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邊干她……她說小崔你覺得怎麼樣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小崔眼裡冒著火,一躍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與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爛的這個女人身邊此時也正睡著一個窩窩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這丈夫決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給唐非作丈夫是大艱難了,小崔走投無路。

    這樣的婚姻註定不能長久的,這兩個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塗,彼此心裡就越發明白末日快要到了。終於有一天他們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風暴雨,他們之間出現了少有的風和日麗,因為小崔終於在外邊有了女人。是他的徒弟,一個叫二玲的。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著唐菲講「故事」了,他已經變成唐菲故事裡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約會,終於使他那長久緊縮的、悶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穩了一些。他不覺得對不起唐菲,只是覺得可以原諒她了。

    離婚是唐菲首先提出來的。那天她給他買了一瓶「一畝泉」,兩隻兔耳朵和一小截驢灌腸,她和他對著臉喝酒。她開門見山地說,二玲是個規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對不起人家。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臉「騰」地紅了,他說你想怎麼樣,你也配說我?唐菲說小崔你別著急啊,我是不配說你,我就配告訴你一句話。小崔說什麼話?唐菲說咱們離了吧,二玲才是你該娶的人。

    小崔沒想到唐菲這麼說話,唐菲正好替他說了他難以開口的話。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當初割破食指滴答著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沖刷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他說唐菲,我本來沒這麼想,可是……唐菲舉起酒盅打斷他說,人這一輩子,其實是有很多「本來」的,還是不說它吧,咱們喝酒。她幹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雙手輕輕一拍說,我看咱們明天就離吧。

    她說得很平靜,小崔聽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這個動作。他沒有能力形容這個動作帶給他的感受,但這個動作是如此地打動他,她伸出那粉紅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麼一點兒,迅速地,幾乎是令人察覺不到地舔了一下有點兒顫抖的嘴唇,像一隻小貓,一隻受傷的小動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傷口。她的背景是一個四壁空空的家。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麼也沒有,錢都讓小崔買了酒,連唐菲的工資都是小崔搶著替她領,這樣花著就更方便。唐菲從來也沒在錢上和小崔吵過嘴,她由著他的性兒花錢,自己付願穿舊衣服或者乾脆工作服整年不離身。小崔望著身穿舊工作服的唐菲,想著她那突然探出,義很快縮回去的粉紅的舌尖兒,有一瞬間他幾乎動搖了「離」的決心。他回憶起當初他喜歡唐菲就是從喜歡她的嘴開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讓他頭暈。常年的酗酒損傷了他的記憶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現在他又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從來沒有讓他碰過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他於是想要親親她,當他們決定離婚的時候,婚前那個美麗神秘的唐菲才一點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裡。他想要親她,但是她橫起一條手臂擋住了他的臉。

    別。她說。

    就你這點兒,我到了兒也鬧不明白。小崔說。

    唐菲站了起來,輕微地轉動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凜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就像從一個通俗的、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個不可理喻的遙遠的尤物。她側著頭,目光看著別處說,明天我就搬回單身宿舍去。

    小崔望著遙遠的唐菲,不能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是一個他從來也不認識的女人,這女人決不是他這個量級的男人消受得起的。他害怕這個女人,他要娶的的確應該是二玲。這麼想著他就有了些許自慚,又有了幾分踏實。自慚而又踏實,踏實而又自慚,小崔就和唐菲離了。

    唐菲又過起了單身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時代的朋友。當年羨慕她這「工人階級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長大了,她領她們參觀這工廠,在她的宿舍給她們買江米條兒吃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間。念了大學的尹小跳和念了旅遊中專的孟由由都攛掇過唐菲考大學,她冷笑著對她們說,我?就我?

    時代在前進,唐菲當然也不甘寂寞。尹小跳的一個親戚在藝術學院當院長,尹小跳就介紹唐菲去藝術學院油畫系給學生當模特兒。唐菲一問收人,尹小跳說兩個半天6個小時的錢就頂你一個月的工資啊。唐菲興奮地說那他媽的還不干呀!尹小跳說是裸體的,得脫光衣服。唐菲說我就喜歡裸體,早就該有人畫畫我這個裸體你說呢!

    那是一個剛剛開放的時代,人們對模特兒一詞還有些陌生、警覺,人們把這個詞歸類還本能地歸到不便見人的,說不上高級的那麼一種詞彙里去。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時代首批出現在藝術院校模特兒台上的女孩子們,也大都是背著家人的。她們的工作帶給她們明顯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們暗自驚喜,她們是那個時期中國首批買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級時裝的女性,比後來那些因為做生意發了財的女性要早得多。那時她們還不敢把這些衣服穿回家,她們不願讓家長。讓男朋友發現她們那讓人輕蔑的職業和由此帶來的可觀收人。她們常常是穿著家常衣服出門,在朋友家換上高級時裝再風光著上街,享受著她們這純潔的卻得是偷偷的自得。

    那時外省的唐菲卻無所畏懼,因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當她裸體著出現在畫室模特兒台上時,她知道那些老師和學生的眼光,那眼光里沒有惡意,有讚嘆吧,也有壓抑著的興奮。為此她乾脆連班也不上了,打字員算什麼,廠長一個月才多少錢啊,俞大聲廠長----不,俞大聲局長,這時俞大聲已經調到機械局了,局長的工資又如何,她狂妄地想。她整天請事假請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搶手」。她在藝術界已經小有名氣,除了大專院校,一些畫家也願意花錢雇她把她請到家裡去畫。年輕的藝術家為她爭風吃醋的事時有發生,她處理起這種事是簡單而又果斷的:誰給她錢多就跟誰走。一個剛從中央美院進修回來的青年畫家(甩著一頭長髮的那種)出了高出別人五倍的錢請她,她當然立刻跟他走。他的家是很寬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間自己的畫室。後來唐菲得知,這青年畫家的父親是福安市的一個副市長,這畫家為她擺了姿勢開始作畫,但是只起了一個輪廓就把筆一扔雙手抱住了腦袋。

    唐菲說喂,你怎麼不畫啦。畫家說你使我不能安靜。唐菲說這很好辦。畫家說怎麼辦。唐菲平淡如水地說,和我睡覺唄。畫家就睡了唐菲,開始專注地畫她,並且似乎還愛上了她。

    他是一個單純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幾歲呢。唐菲對尹小跳說,當他把頭拱到她懷裡時,她感覺他就像個嬰兒。他告訴唐菲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卻是不動情的,不動真情才能使她戰無不勝。後來畫家跟他的副市長父親鬧翻了,因為副市長對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尋常的關心。當他在家裡見過兩次唐菲之後就執意要請她吃飯,他還要求看兒子在畫室作畫。

    唐菲不喜歡畫家的副市長父親,他那世故的笑聲、躲閃的不潔淨的眼神兒,以及他那浮泛著油光的臉都叫人生厭。

    她想這種人的吸引力大多來自他的權勢吧,他就是權勢之下的一個符號。一旦權勢消失,他作為個體的人又能剩下什麼呢。她這樣形容副市長並非證明和老子相比她愛那個兒於,不,她誰也不愛。她對尹小跳說她巴不得這父子倆打起來呢,她就能脫身了,她不願意跟他們耽誤工夫。

    她以為尹小跳是個單純的旁聽者,尹小跳卻不那麼單純。這年她大學畢業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學。她歷來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她想去出版社,她預測出本世紀末到下世紀初出版業的前景,很多資料也都顯示這將是一個大的產業。她正在為她的去向發愁,愁的是沒有過硬的關係能夠讓她離開中學進入出版社。這時她聽唐菲說起了副市長,她便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旁聽者。她有點兒卑鄙地對唐菲說了自己的願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個副市長。

    也許這本來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著尹小跳一點兒什麼。那虧欠雖已年深日久,卻讓人無法忘懷,這麼多年她們之間互相都無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來了,唐菲知道還債的時候到了。她不恨尹小跳,甚至還慶幸尹小跳給了她這樣一個機會。

    她就去找了他。辦成了。這在她並非多難,只是有點兒噁心。她盡力不去想副市長那肥膩的肚子貼在她皮膚上帶給她的痙攣感。她只是不斷地想著尹小跳,我是多麼想對你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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