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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俞大聲說這不是我的辦公室,我也是至回這兒來找人的。

    你,有事為什麼不找車間主任?

    唐菲對答如流地說因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廠、全福安市,我覺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這是一種奉承,俞大聲聽得出來。他只是沒有料到一個陌生的年紀輕輕的漂亮女工會這麼沒有由頭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廠里大部分他看慣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們顯得有文化。她還用了一個廠里工人很少使用的詞兒:信任。這是個好詞兒,儘管總是帶著那麼點兒個別親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畢竟讓人愉快,俞大聲對唐菲說,那麼你跟我到我的辦公室去一下,我可以聽聽你的反映。

    他們來到俞大聲的辦公室,俞大聲走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門口的一把椅子上。

    俞大聲說你有什麼情況說說吧。

    唐菲清清嗓子說是這樣……對了,我忘了告訴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開會給我們講話的時候我都聽得特別認真,因為您說的是北京話,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鄉。

    我是北京人。俞大聲說,你剛才說你叫唐菲,是姓唐?

    對,姓唐。唐非說。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姓。

    你現在是不是可以說說你要反映的情況。俞大聲有條理地把談話引上了正題。

    唐非下定決心似的說,其實是我自己的情況,我想調換一下工種,我在翻砂車間……髒和累這您肯定知道,工人階級不應該怕髒和累,可是我皮膚過敏,我一進那個車間就皮膚過敏。

    俞人盧注視前眼前這個皮膚光滑,臉色止常的女工說,你的情況我聽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隨便調工種。全廠這麼多工人,給你調了別人怎麼辦呢。

    唐非說您大概個相信我皮膚過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辦公桌後面,湊近俞大聲捲起了一隻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見的小臂上,確有兩處一分錢人小的略顯紅腫的潰瘍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廠醫務所看這幾處潰瘍時,廠醫已經告訴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對阿司匹林過敏。現在她願意拿胳膊上這幾塊小潰瘍給翻砂車間栽贓陷害,胳膊爛成這樣難道還不該調出翻砂車間嗎,翻砂車間說不定會讓她的胳膊爛掉。她仗著胳膊上的小潰瘍為她壯膽,離俞大聲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經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時她微微彎下腰,把她那條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聲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濕的頭髮就挑釁似的掃過俞大聲的耳朵。有那麼三五秒鐘的靜止吧,她感覺自己和俞廠長的眼睛都盯著桌上她那條胳膊。她感覺俞廠長並沒有要避開她的意思,這時候她就膽大了,她想她可以順勢坐在俞廠長的腿上,假裝踉蹌那麼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開始實施她的小計謀,她順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來。用」拎「來形容他對她的動作是比較貼切的,雖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種被拎的感覺,因為被人」拎「起來,是狼狽的不體面的。她沒能記住她被他拎起來的全過程,總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來,他一手輕推著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門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辦公桌後面坐下。

    你還是個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對她說。

    她羞得說不出話來,很久很久她沒有體會過害羞的感覺了,俞廠長讓她重溫了害羞,骨子裡卻仍然有種隱隱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沒有再坐下去的勇氣了。

    回到宿舍,一種強烈的失敗感凝在心頭,『你還是個孩子」,俞廠長這句話反反覆覆地在她腦瓜里盤旋。他有四十多歲吧,是可以作她父親的年齡,他當然能說「你還是個孩子」。其實這不是斥責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種婉轉的規勸。但是當年的唐菲是聽不透這層意思的,她覺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長,她是她自己的媽,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還是個孩子」,這話不難聽,就是太輕飄了,張嘴就來的話,早就打動不了唐菲的心。俞廠長可以讓她感到害羞,但壓抑不了她離開翻砂車間的念頭。他不吃她這一套,可她實在不想放過這千載難逢的直接和廠長說話的機會。遺憾的是他不吃她這一套,那麼她又上哪兒去找別的套數呢。

    她想到了那塊寶石花男表,從前舞蹈演員留給她的「紀念」,她一直把它當做在最必要時應急的財產收藏著,現在她想到這塊手錶。她左思有想,問了自己無數遍:現在是最必要的時候嗎?是的,她又無數遍地回答著。只有儘早離開翻砂車間才能保住她的容顏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愛它們。她大愛她的容顏了,因此她必須獻上她的手錶。她真還是個孩子:她以為的巨大財產,所有的人必定也都這樣以為。她找出手錶,用手絹仔細擦拭一遍,上滿了弦,然後就揣著悄悄作響的表又一次走進俞大聲辦公室,她要把這塊寶貴的手錶獻給俞廠長,讓他開恩調她離開翻砂車間。

    她第一次推開門時,屋內有幾個人正和俞大聲說話,她就關上門出來,在外邊閒蹲了一會兒。再去,辦公室里只有俞大聲一人。她進了門,坐也不坐,徑直走到辦公桌前,掏出手錶放在桌上。

    俞大聲說這是誰的手錶。

    唐菲說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聲說你說什麼?

    唐菲說是您的,是我送給您的。您沒看見這是塊男表嗎,我是女的,戴著不合適。

    俞大聲說是誰教給你這麼做的?

    唐菲說沒誰。

    俞大聲說什麼叫「沒誰」?

    唐菲說就是誰也沒有。沒誰。

    俞大聲拿起手錶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來,背對著唐菲說,現在請你拿著這塊手錶離開我的辦公室。

    原來她的這一套他也不吃啊。

    這不免叫她氣憤,而且頓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絕她的一切,肯定是聽見過廠里對她的傳聞,她在中學裡的那些事,早就隨著她的到來傳遍全廠了。她還在無意中聽見過兩個工人打賭:張三對李四說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車間那個唐菲幹了,我給你買盒煙。李四說她呀,我都幹了多少回了招手就來……他們恣意拿她打著無聊的賭,她是他們的口頭洩慾的工具。她斷定俞廠長耳聞過有關她的「事兒」,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畢竟他和戚師傅不同,他是一廠之副廠長。這麼想著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調離翻砂車間的美夢已經破滅,它破滅得是那麼沒趣,她接受著這破滅,還得接受著一個正派男人給她的難堪。她的臉也就冷了下來。對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對應大正派,仿佛雙方才能打個平手,她才不至於失敗得那麼落花流水。她冷著臉沖俞廠長的背影兒說,您讓我把表拿走是想讓我佩服您吧?哼,其實我看您是個膽小鬼。您的膽兒也就針鼻兒那麼大點兒。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這麼好看的人……您是怕我這樣的人髒了您的身子壞了您的名聲。其實您錯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覺我絕對不會出去嚷嚷,我呀……

    俞大聲轉過身來打斷了唐菲,他走到門口「嘩」地打開門,指著桌上說,我再說一遍,拿著你的表,從這間辦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場。但是一個星期之後,車間主任卻通知她,她被調到廠辦公室去學打字,去當打字員。

    她分明知道是誰幫了她。她驚喜著又莫名其妙著,卻再也不能走進他的辦公室,她不敢對他表達謝意。

    31

    唐菲這樣的人,也許還是不結婚的好。可她還是結了婚,她經不住小崔死乞白賴的懇求。

    小崔是翻砂車間的工人,唐菲心裡明白,和眾多對她感興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歡她的,小崔人很蔫兒,脾氣卻「軸」,一雙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無故地布著血絲,不聽勸的,一條道兒走到黑的樣子。唐菲調到廠辦公室當打字員之後,車間裡對她的議論更多了,小崔為此和幾個工人動過刀子。後來,他就舉著刀子找到唐菲,對她說,我要娶你!

    唐菲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話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沒聽說過。小崔說我不管你有過什麼事,我就是喜歡你這個人。唐菲說你千萬不要腦瓜子一熱,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規矩女人。你找我,你家裡人也不會同意啊。小崔說,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裡的人。唐菲聽了這話鼻子有些發酸,她說你先把這些話收回去,過幾天你想清楚了咱們再說。小崔「嗖」地一聲揮刀割破食指,手指頭嗒嗒嗒地滴著血說,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發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們結婚吧,結了婚好好過日子。

    好好過日子,唐菲想起戚師傅就這麼勸過她。人生在世,誰不想好好過日子呢,誰又能說好好過日子不是大多數人的最高嚮往呢。唐菲感動了,唐菲何嘗不想跟上一個疼自己的男人好好過日子?

    他們就結了婚。

    他們的結婚,卻莫名地讓廠里很多男人感到不滿,似乎就為了一個本來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間讓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膽敢娶一個誰也不屑於娶的女人,他的膽量把他們比照得格外沒趣。他們格外惱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體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體。有幾個二流子樣兒的工人變得特別愛找小崔的茬兒,他們公開地污辱他,也陷害著唐菲。他們肆無忌憚地說,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時候,你猜我去哪兒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還不放我走吶……

    小崔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事情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單純。可他又是多麼離不開唐菲啊,他已經在她身上體味了千百樣的好。他開始酗酒,一個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時候他就把唐菲綁起來打,拿皮帶,有時候也用鞋。他一邊打一邊逼問唐菲說,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告訴我你是怎麼當上打字員的……唐菲躲著皮速寫帶說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麼也沒十。小崔扁著嗓音說除了我誰都知道除了我誰都知道!唐菲說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小崔十分痛苦地說你……你和俞廠長……俞大聲。他把俞大聲三個宇說得很艱難,艱難著,又有一種終於說出口來的痛快。壓抑和猜疑了許久的心思終於得見無日了,他變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實的所有底細。他湊近唐菲的耳朵,一邊擰著她胳膊上的肉一邊說告訴我他在哪兒操的你怎麼操的告訴我!唐非疼得流著淚說他沒有,他怎麼也沒怎麼我真的我不騙你。小崔更下死勁地擰著唐菲的肉說在他的辦公室吧肯定在他辦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過去了,假若說實話就得讓她疼成這樣,那她為什麼非要說實話不可呢!她於是對小崔說,她的確勾引了俞廠長俞大聲,事情就發生在他的辦公室,她讓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潰瘍,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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