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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她內心深處厭惡方兢的真實緣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這種厭惡甚至比由於方兢對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厭惡來得更加結實和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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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當1966年唐醫生把她從燈兒胡同小學領走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兒都能讓她聞見屎味兒,那久遠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兒。她卻不恨北京。她有點兒粗魯,但關鍵時刻她倒也不胡塗。她想,不能說是北京逼迫她母親吃了屎,也許應該說,北京本身就曾經吃過屎。是時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時代使很多城市都變成過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為北京總使她有一種穩妥而又寬廣的念想兒。北京不同於福安,她和福安糾纏得太深,太飽和,她心中已經沒有再去開墾福安的餘地。北京卻是在她不太懂事兒的時候離開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遠是那麼似明非暗,似近非遠,她的父親一定就住在那裡。她有點兒奇怪自己對曾經相依為命的母親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對隱匿的父親的想念卻能延綿不斷。想念父親是她心中永遠不變的底色,當身處北京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她這無邊無際的想念和判斷就變得如此頑強和熱烈。感謝唐津津從來沒對唐菲講過她父親的壞話,卻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她父親是誰,是死還是活。那麼,唐菲就選擇了父親還活著,而且就在北京。有時候她臆想出種種形象假設那就是她的父親;有時候她忽然覺得她的父親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親:有點兒清高有點兒優雅,有點兒厚道又有點兒平和。她願意推測不是父親拋棄了她們母女,而是父親根本就不知道母親懷了孕。她就在內心最荒涼的時候還替她那永生不得謀面的父親做著開脫,這開脫就給她那荒涼的心地帶來幾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經不再有愛,僅剩了一點兒,微小如芥的一點點兒,她要千年不變地把它保存下來,留給那個給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個公共電話亭給方兢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紹,方兢在那邊很輕微地一愣。緊接著他就調整好情緒,嗓音洪亮地說對對對,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見您是來北京開會』!劇本?唐菲說我今天必須見到您我來北京就是專門見您的代表尹小跳見您。方兢說哎呀我本來應該去賓館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幾個洋人在國際俱樂部……唐菲打斷他說那我也可以到您家裡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馬上改口說這樣也行,下午三點我去看您,您住哪個賓館?唐菲說我不住哪個賓館,晚上我就坐夜車回福安。
也許唐菲說到當晚就要離開北京給方兢吃了定心丸,一個不打算滯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麼可怕的呢。他於是忽然變得熱情起來,他說老店同志您是說政協禮堂嗎?好好,咱們就在政協禮堂見,晚上我請客,咱們去吃「大三元」。
放下電話,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協禮堂和他見面,他那一番故意說給家人聽的話使她有點兒同情他又有點兒瞧不起他。
他們如約在政協禮堂門口見了面。他怕被人認出來,戴了墨鏡,可唐菲還是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她心裡不得不承認,這確是一個瀟灑的有魁力的男人,是與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的另一個量級的男人。她見過不少男人,但猛一見方兢,她還是有一種自覺低人一等的忐忑。當她眼前浮現出尹小跳那張憔悴的小臉兒時,她才停止了心中對方兢的評價。
方兢摘了墨鏡,以他慣有的對女性的殷勤、灑脫和唐菲握手,他笑著說對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諒我在電話里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經常對我講起你----還有一個孟由由,你們幾個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裡也是一副北京的樣子,就比如你,我連照片都沒見過,可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方兢的有點兒羅嗦但無惡意的話削弱了唐菲一上來就想譴責他的念頭,但她還是想儘快把談話引上正路,她不加稱呼地對他說,咱們就這麼站在街上對您恐。怕不方便吧。
方兢說你想得很周到。不過現在去「大三元」有點兒太早。這樣,咱們去景山公園,那兒離「大三元」最近,談完咱們就去「大三元」吃飯。
他們在景山公園坐下來開始談話。方兢問廠尹小跳的情況,唐菲說不好,很不好。方兢嘆了口氣說,她還大年輕啊。唐菲說,照您的說法,這裡沒您的什麼事,一切都怨她太年輕。這我倒要問問您了,當初您求她和您結婚時不知道她的年紀嗎,那時候您怎麼不說她年輕呢,不錯,和您相比她是年輕,她年輕到把什麼都給了您,不給自己留下一分一毫。您比她年齡大,大這麼多,您卻把她搶劫一空,一轉臉就可以在一邊說風涼話。
方兢說我說的不是風涼話,我愛她。我可以鄭重地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像愛尹小跳那樣愛過任何人,今後也不會。
你記住我的話。
那麼您還是準備和她結婚的?唐菲問,您為什麼又出爾反爾連封信都不給她回呢。
我不能。方兢說。
您不能什麼?是不能和她結婚還是不能給她回信?唐菲說。
方兢說我是答應過和她結婚,但是現在……我恐怕做不到。當我做不到的時候不回信不見面是惟一的冷卻的辦法。
您為什麼做不到呢,您就沒有想到這對尹小跳意味著什麼?
方兢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說,離婚和結婚一樣,都是需要激情的,我現在覺得我已經沒有了離婚的激情。而尹小跳,我覺得她是一個內心爆發力很強的人。我有一種預感:
我有點兒跟不上她。表面看現在好像是她在懇求我。你也專程跑來替她懇求----如果我沒猜錯,你是來替她勸我的吧。實際在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上,她肯定是個最終的勝利者,被拋棄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不信你走著看。我跟她結婚越快,我被拋棄的就越快!我對你講的都是真話,你不要不相信,時間會驗證一切的。
唐菲觀察著方兢,努力判斷著他這一堆有點兒繞脖子的話,竭力分析著這到底是他逃避責任的冠冕堂皇的又顯出不傷人的漂亮話,還是這個大名人內心深處的不輕易示人的自卑。最後她竟覺得這也可能是他的真話。但他早怎麼不想這些呢?在得到尹小跳之前怎麼不想這些呢?她就此質問他。他說,理智會使我們避免犯很多錯誤,卻也讓我們失掉很多享受美好的機會。唐菲說那您是不是想說您和小跳好是不理智的?您可是真沒有權利說這種話您沒有權利像對待別的女人一樣對待尹小跳。
我對待尹小跳從來就和對待任何女人不同,我開始就對你說過,尹小跳是我惟一真心愛過的女人。方兢一字一頓地說。
方兢說到這裡顯得有點兒激動,唐菲在願意相信他的同時,內心深處又泛起一絲酸澀的醋意。那幾乎是任何一個女人在聽到她面前的男人表達對另外的女人一種強烈情感時的本能反應,哪怕那個女人正是你的好友,哪怕你正是為了這好友來與這男人交涉。那醋意一般不會結出惡果,它只讓女人產生瞬間的不自在:當他表白對別的女人的真愛時,就好像你在無意間遭到了他輕微的貶損。唐菲一定會把方兢的話原封轉達給尹小跳的,儘管她對原封轉達方兢這樣的話已經有了隱隱的不情願。
不情願,這種心緒的突然滋生連唐菲自己都覺得吃驚。
可曾有男人對唐菲產生過這樣的愛嗎?和唐菲相比尹小跳其實就算得上奢侈廠,儘管她整天坐在辦公室,低著頭把眼淚掉在抽屜里。
那麼,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結婚了?她問方兢。
我想應該是。方兢說,接著又補充一句:也許我們都老得不能再老時最終會走到一起,要是她還要我。
聽上去這很像是廢話。唐菲說。
是廢話。方兢說。
唐菲從挎包里拿出煙來點上,方兢也開始抽他的菸斗。
抽菸使他們稍顯放鬆,尤其唐菲,她簡直有點兒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來勸方兢「回心轉意」,負責任地和尹小跳把結婚的事進行下去的,她也的確一直在譴責他質問他。但當方兢告訴她,和尹小跳結婚是不可能的時候,為什麼她會心頭一松呢。也許只有她自己明白,她這心頭一松除了真的為尹小跳慶幸,還有一種無以言說的屬於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她感覺方兢正在觀察她,也可能是觀察她抽菸----80年代中期城市女性抽菸其實已不稀奇。她說您是不是在看我的煙啊,很一般的煙,我們福安本地的,「橋」牌。他說不是,我是在觀察你的嘴,費雯麗式的嘴角,你自己沒發現嗎?她撇撇嘴說我沒發現。您是不是有觀察別人嘴的習慣啊。他說我近來好像是在做一點關於嘴的研究。
是出於職業習慣吧?她說。導演挑演員時,身材、五官……嘴當然也不例外。
他說並非只是挑演員意義上的研究。他說當然,嘴對於一個演員的臉也是至關重要的,有時候它的重要性超過眼睛。不然當我們痛斥一個人的時候為什麼常常會情不自禁地說:「瞧他那副嘴臉!」嘴----臉,嘴直接與臉相聯。
方兢的「嘴臉」終於使唐菲禁不住輕輕一笑,她眯著眼睛看著方兢說,不過你們文化人不是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嗎?
方兢說,眼睛要是心靈的窗戶,嘴就應該是心靈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沒有嘴的訴說,我們彼此又怎麼能到達相互的心靈呢『!
唐菲說,您是說嘴能計我們到達相互的心靈,嘴是心靈的通道?我倒覺得嘴更是心靈的屏障,要不然人們為什麼總說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瞞您說,我自己就經常口是心非,從嘴到心的通道多半是不暢通的,嘴是胃的通道還差不多。您看看我們周圍大多數人的嘴都在幹什麼?
都在幹什麼呢?方兢問。
唐菲說我看大多數人的嘴除了吃飯就是撒謊。
可是嘴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方兢說,嘴還應該有示愛的功能。但是我做過一個也許是片面的調查,在中國,幾乎半數以上的中年老年夫妻在做愛時是不動嘴的,他們從不互相親吻,他們只打開生殖器,卻把通向心靈的嘴關閉起來。這根本不是東方民族的矜持,也許是相互的厭惡所造成,現代人的嘴不斷退化就是厭惡太多,愛太少所致。我們的祖先相互示愛時比今人要真摯、大氣、美好得多,你只要看看先秦、漢代的那些絕妙的石雕你就明白了。
您大概開始對牛彈琴了,唐菲說,我就是那個聽琴的牛,我對嘴可沒有這麼深奧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