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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唐醫生坐著,她站著給他換藥,換藥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因為換藥,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著,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著。她的膝蓋有意無意地碰著了他的膝蓋,他沒有反應,卻也沒有躲閃。她更湊近一點兒、她的膝蓋挨住了他的,接著她用兩隻膝蓋牢牢夾住了他的膝蓋。治療室里還有別人,科主任正在不遠處的診床前給一個被雞眼折磨得齜牙咧嘴的男人做檢查,女護士這種當著人的明目張胆的挑逗使唐醫生有些發慌,儘管她的兩隻膝蓋有白大褂的下擺稍作遮擋。但這種當著人的明目張胆的挑逗也使唐醫生有種特別的刺激感,他的膝蓋被她夾住,他的並不嚴重的傷手被她若無其事地按著敷料纏著紗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診床,沒有人注意他們。這是一個窮極無聊的時刻,而人在很多時候是需要無聊那麼一下的。當她終於鬆開他的時候,他想與她來往來往又有何妨呢,彼此連跑路都用不著,他們同住醫院宿舍,相隔不過兩三排平房。
這似乎是一種兩廂情願的一拍即合,彼此間沒有責任,只有性的欲望和偷著找快樂的犯罪心愿。唐醫生和女護士大多是在白天辦他們之間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學,白天的家屬院也更清靜。他們經常在上班的時候忽然就從各自的科里消失那麼一會兒,半個小時吧,四十分鐘吧。醫院裡整大亂鬨鬨的,誰會在意這些呢,可能上廁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個大夫護士沒幾個熟人呢。通常是唐醫生到女護士家去,他們進屋,拉好窗簾,沒什麼多餘的話,然後直奔主題。女護士花樣很多,她使唐醫生體味到很多庸俗的快樂----庸俗的快樂也是快樂。他時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對他悄聲的交待:「我現在就給你留著門。」唐醫生對這樣的句式很陌生,又覺得有股子說不出的親熱勁兒。這似乎是一種出身鄉村的女子的表達方式,那個「留著門」的「門」,在唐醫生心裡也仿佛有個具體形象,那是北方農家一明兩暗房子上的門,就像他大學畢業去農村短期鍛鍊時見到過的那些門:槐木的楊木的雙扇門,門上釘著長著鏽的鐵扣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鄉村聽見過的那些婦女們不堪人耳的對罵:「養漢老婆你給我出來呀你這個不要臉的臭狗x……」他玩味著「養漢」這個詞,他一直覺得「漢」比男人更像男人,當他發出「漢」這個音的時候他有一種寬闊舒展酣暢痛快的感覺。漢,漢子,大莊稼一樣的明白茁壯,沉穩負責。他是漢嗎,他的哪一點兒像個漢子呢?
他和女護士自以為詭秘,自以為得計。但他們到底沒有逃過保衛科的眼。保衛科有人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他們一點兒也沒覺察,當他們輕車熟路地在上班時間偷空兒回家「辦事」時,醫院保衛科的兩個人正策劃著名一場對他們的襲擊。保衛科熟悉女護士的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們手裡犯過事。保衛科的「捉jian」行動捉住的一多半是女護士。「捉jian」是令人興奮的,「捉jian」前的設計、部署、準備和「捉jian」的場面總給人一種歡大喜地之感,捉jian是對發生jian情的狗男女最無情最徹底的懲罰。捉jian是捉jian的所有參與者釋放性慾的最光明正大的一個響亮渠道。捉jian也是那個枯燥的時代里一種能夠鼓盪人心的文化生活。捉jian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讓人想看。女護士早已讓保衛科失掉了興致,她早已不是「捉jian」事件中的新人新事,連「舊瓶裝新酒」也談不上,顛來倒去就是她和電工、大師傅等等那幾樁沒羞沒臊的事。你必得捨得拉下臉來徹底的沒羞沒臊才能讓人對你失掉興趣,讓所有關注過你的人不再關注你。
唐醫生就不同了,保衛科看重的就是未來的捉jian行動中的唐醫生。唐醫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醫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愛搭理的勁兒,都讓人看著不順眼。
要出醜就得讓這號人出醜,讓這號人出醜才大有看頭兒。看他比看一個那麼多人都看過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嗎?
在一個下午,保衛科有人來到家屬院,用預先配好的鑰匙開了女護士家的門鎖,進屋潛人床下,另有人在門外重新把鎖鎖好,隱蔽在附近靜等。
他們終於等來了女護士和唐醫生。當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盡情時,那潛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醫生脫下來的所有衣服連同鞋襪一起拖進了床底下。而這時,敲門聲也驟然間響了。那不是敲,應該說是砸,它是不等門內的人前來開門的,砸門人從砸門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門而人的,大部分砸門者都認為自己有破門而人的權利。
他們破門而人。
赤身裸體的唐醫生本能地跳下床來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個遮擋;他卻什麼也沒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連條內褲也沒給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無論如何他不想叫他們抓到。當保衛科的人闖進房間時唐醫生跳上窗台,他就那麼光著身子跳出房間跳進廣院於。也許他是想奔跑回家尋找遮體的衣服吧,也許他是強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頭的那些男人,那將是一個不平等的場面,一群穿著衣服的男人圍攏著一個裸體的男人。他是為了躲人的,卻完全忘記院子裡會有更多的人。那些聞訊趕來的人看見了千載難逢的過癮場面:大白大一個裸體男人從女護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來!
他陷進了人的包圍,猶如一頭困獸。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當眾展覽自己,他只能奔跑,他又能往哪兒跑呢。他先是圍著家屬院跑,接著他衝出了家屬院;他穿過住院區,他跑過洗衣房。食堂,跑過嗡嗡作響的鍋爐房他跑上了烏黑的紮腳的煤堆。在他身後已經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一些拄著雙拐的。頭扎繃帶的住院病人也東倒西歪地隨著人流朝著煤堆這裡圍攏,保衛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他站在煤堆上,望著愈加逼近的人群,他還能再往哪兒逃呢。他就在這時看見了那根高高的煙囪----也許是腳下的煤讓他聯想到了煙囪。他跑下煤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煙囪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雙讓煤和血染花了的雙腳,他就開始爬煙囪了。當他爬到一半時他漸漸地、一點一滴地鎮靜下來,因為他終於遠離了人群,他依附著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溫暖的煙囪俯視著那滿地的眾人,他們變得很小很小,越來越小。這其中絕不會有人跟在他身後攀上煙囪抓捕他的,這其中沒有人具備這樣的心理準備,這是告別人生的準備,是死的準備。
他繼續向上向上,當他站在煙囪頂端時已是一身輕鬆。
夕陽西下,光線柔和。他的視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開闊,他的呼吸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暢達。他環顧他工作生活過的這座城市這座醫院,他把視線停留在婦科手術室的那扇窗戶上。那是一扇曾經被他用毯子遮擋過的窗戶。他在那扇窗戶里為唐菲做過一個他們兩人都難以忘卻的手術。他把赤裸的身體貼在粗糙的煙囪上用短暫的時間回顧了一下他這不長的人生,他覺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對不起這可憐的孩子。也許他還應該告訴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誰是她的父親。
誰是她的父親?唐醫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實從來也沒有把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訴過他,姓甚名誰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那是個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強的軍事科研機構工作。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過日偽時期的教育部長,和這樣的女人戀愛,本身就是個錯誤。況且那男人還有家室。他大約也想過離婚,然後和唐津津結婚吧,當他知道了唐津津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離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結婚了。這時唐津津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願意為此耽誤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獨自生下了唐菲。她的矜持、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訴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發誓永生不再看見那男人並且她做到了。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親也許會主動打聽她們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還證明著他的惦念。
她終生盼望著他這齣於惦念地打聽,盼望著他「主動」一次。;她和她的唐菲卻從來沒被任何人打聽過。她沒有預料她會死,但是她死了。這死又是來不及有什麼遺囑的死,除了囑託唐醫生把唐菲撫養成人,她對這世界實在已經無話可說。現在唐醫生也站在了死的邊緣,他同樣來不及對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麼囑託什麼。也許這是他一生的憾事,也許這是另一。種圓滿。世上所有的圓滿本都是相對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父親是誰嗎?當她最需要父親的時候那父親不是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嗎----啊,圓滿。有時候不知道也是一種圓滿,更是。
很難想像站立在煙囪頂端的唐醫生那時還想了些什麼,也許他想到了那個名叫小荃的兩歲的小女孩,他的親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隨她而去。也許他還想到了他最喜愛的那個對男人的形容:漢。也許當他跑下煤堆爬上煙囪時他是想要做個漢。不管他的一生多麼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體吧,就為了不讓這裸體在幾個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範,他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在1976年春天那個喧鬧而又寂靜的黃昏,人民醫院很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唐醫生的裸體是怎樣從高高的煙囪上飛騰而下,落地的當時他就斷了氣。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唐醫生的死,唐醫生那有點兒不值得的騰空而下。他騰空而下從來就沒有砸在過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騰空而下總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親人,只有真正的親人才有這種被砸的感覺,儘管她並不喜歡她的舅舅。那是一種強烈的透不過氣來的悲傷。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著,為什麼當人們早已遠離茹毛飲血的時代,一個男人竟沒有可能當眾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發生在方兢這樣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說,那是電影,那是電視劇,那是傳奇,那是重新吸引異性的資本----前提是方兢千萬不要從煙囪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醫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醫生,且不太檢點。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掛齒的,沒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
痛苦只有發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兒簡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著尖角帽。抹著白鼻樑,翻著帶花樣的跟頭沖我們跳躍而來,你在準備好流淚的同時,還得準備好喝彩。唐菲執拗地想著她舅舅的死,她想唐醫生和方兢屬於年齡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識分子,他們的命運又是多麼不同。若是唐醫生活著,她不能保證時代的變遷一定會改善他的處境,他一定會建立一個平和的家庭。她卻敢保證,唐醫生不會如方兢那樣,在時來運轉的歲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難,因為充其量唐醫生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