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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方兢以為尹小跳會被他的講述所打動會為他這次表現出的忠貞而自豪,他這少有的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對異性出色的拒絕,豈料尹小跳卻單擇出他講述當中的』氣味兒「和他討論起來。

    她說,你講到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後你又說當她走近你時你聞到了她頭髮上的氣咪兒,那氣味兒使你無法容忍,一個氣味兒不對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衝動。那麼,要是她走近你的時候她的氣味兒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種是能引起你衝動的那種呢,你還會為我守住你自己嗎?

    他說你真讓我吃驚小跳,我是懷著奉獻的心情,把在廣州表現得如此規矩的我奉獻給你的心情告訴你這一切,我指望你會鼓勵我安慰我會為我叫好,可是你聽聽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她說那麼你究竟想讓我說些什麼呢,你把一個男人起碼應守的道德準則變成了一個特例一個值得炫耀的功績一個讓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連你自己都承認是那位女畫家的氣味兒不合你的胃口你才興致全無不是嗎?

    他說我錯就錯在對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是卻引得你跟我斤斤計較。

    她說這不是斤斤計較是事實本來如此!我的位置從來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對各種氣味兒的需要與否才是第一的。你以為我會感謝你?要想謝我也應該謝那個氣味兒不對的女畫家,她那不對的氣味兒才把你推回到我身邊,難道這不就是事實嗎!

    他說你能不能閉嘴別再提那個」氣味兒「!

    她說真對不起『氣味兒」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說好好好,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為什麼就看不到我看重你愛你的那一』面呢你為什麼變得這麼,這麼尖刻!

    她說可能我是變得尖刻了----這一瞬間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誡她的那些話,那些話使她心煩意亂倍加惱火。她不再是那個對方兢的一切寬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愛來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內心角色已經轉換,她要以一個準備與方兢結婚的人的姿態來判斷和要求他的行為她必須尖刻。她尖刻,還因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強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確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無法做到像沒事人一樣地如從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種「坦率」。這「坦率」與其說是對對方的尊重信任,還不如說是一種不把任何人當人看的霸道。她對方兢說可能我是變得尖刻了,不過我相信也很難再有別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這一番番的「坦誠」,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他說你為什麼這樣講話你讓我到哪裡去找你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你……

    她很反感這個「婆婆媽媽」,她反感方兢把這頂婆婆媽媽的帽子扣在她頭上,她就在挑剔著方兢的時候也強烈地感受到方兢對她的挑剔,這使她心中掠過一絲驚慌,因為驚慌,她就反而要硬撐出一種強硬擺給方兢看。她心中厭惡著自己這強硬,卻已是欲罷不能。她顯出氣短地說留著你的婆婆媽媽給別人用去吧,我不是你們家的家庭婦女。

    但這時他卻不說話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盯著她說,我在想我的女兒。我在想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對我女兒關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國給她買些衣服和玩具權作是盡了父親的責任。我在想也許我應該回到我女兒身邊去了,我不是個好父親。

    聽上去方兢就像在譴責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著尹小跳的腦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無誤地意識到他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兒來降低尹小跳的分量,來追悔他和尹小跳的關係。她想盡力挽回一下,但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事情該怎樣做下去。其實,這原本就是一樁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著尹小跳的「尖刻」「強硬」和「婆婆媽媽」,向她亮起了退卻的警示燈。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調轉頭去退進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著,卻仍然半瘋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鑽。

    他決心疏遠她了。他看出她長大了,不再是任他捏來捏去的軟麵團兒,並且她居然不再欣賞他的坦率而且還和他辯論。她不再是他的小貓小狗,小貓小狗即使長著小牙,即使它們會發怒會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帶痒痒的微痛罷廠。稍帶痒痒的微痛只能帶給人想心疼想寵愛的慾念。她不是小貓小狗了,她是大的動物,皮毛、利爪轟轟烈烈一應俱全,這樣大的動物是不會輕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時候它可能還要與你一爭高低。

    他畏懼。

    他躲著她,不接她的電話也不給她回信。尹小跳為此日漸消瘦,她不敢看那時候自己的照片,那時候她全身上下除了兩隻空洞的大眼睛,幾乎什麼都不剩了。她失眠、厭食,頭髮枯黃難看得要命。她勉強上班,支應著出版社她分內的事,但她那個「名家童年自傳叢書」的構想卻早就沒了蹤影----沒有和方兢的相識,她又怎麼會有這麼一套叢書的構想呢。在和方兢相處的日子裡,她把戀愛當成了專業,把業務當成了業餘,現在他說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只好一邊等待他給她回信,一邊機械地「動著腦筋」想著她應該想的選題,她想作一套名叫「種瓜得瓜」的叢書。剛想出這叢書的名字時她還有那麼點兒高興,可不知怎麼她立刻由「種瓜得瓜」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關係,那分明是一種種瓜沒得著瓜的關係啊,她就覺得這名字無聊之極。她否了它,腦子裡就再也沒詞兒了。她經常獨自在辦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她不主動去找唐菲,她覺得沒臉見她,後來唐菲主動到出版社來看她。什麼也瞞不過唐菲的眼,憔。淬虛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說的一切都應驗了,她只是沒想到一切發生得這麼快。

    她坐在尹小跳對面,尹小跳拉開抽屜低著頭一陣東翻西找,最後她掏出一袋烤魚乾兒隔著桌子扔給唐菲。她沖唐菲笑了,卻嘩嘩地流著淚。她的眼淚在低頭翻抽屜時已經涌了出來,她所以低著頭長時間地在抽屜里東翻西找就是為了控制住淚水。但淚水滴滴答答落進抽屜,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若干年前,當她們兩人看完《寧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條胡同兒里,當她告訴尹小跳「我沒媽」時,她就是這樣笑著嘩嘩流淚的,那是面對你親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洩的兩種大欲望相撞而成的形態,太難為人的一種形態。唐菲必須遠離這形態,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朝窗外張望了一陣,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她背沖窗戶,面向尹小跳,兩條腿懸著,掏出一根煙點上。

    有那麼一剎那,尹小跳險些驚叫起來。眼淚也隨著她這一驚而退了回去,這是第十五層樓的辦公室,儘管窗台寬大,窗戶也是封閉的,但唐菲坐在那裡卻給人一種極不穩定甚至飄搖欲墜之感。尹小跳說不出哪裡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變,窗框也很周正,那麼是唐菲本人歪斜嗎?尹小跳說不出,她卻有一種噩夢般的既虛幻又真切的焦慮,就像她總是重複著同一個夢境:憋得難受想要去廁所,好不容易找到廁所,就在她岔開兩腿蹲在茅坑時茅坑忽然搖晃塌陷,她恐怖之極地渾身沾滿屎尿……她強忍住驚叫沖唐菲招著手,她要她下來下來。

    唐菲不下來,她坐在窗台上對尹小跳說你打算怎麼辦呢?

    尹小跳說我愛他,我不知道沒有他我怎麼生活。

    唐菲說你現在還這麼想!

    尹小跳說還這麼想,你罵我吧。

    唐菲說你這麼下去會死的。

    尹小跳說死了也比現在這樣好。

    唐菲說你別是瘋了吧。

    尹小跳說我就是瘋了你就讓我瘋一回吧我哪兒還有別的路啊。

    唐菲一扭身,『嘩「地推開一扇窗子,有風吹進來,掀起桌上一些紙張。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湧上她眼裡的淚。她不想和尹小跳對著哭,雖然尹小跳的。瞧。淬深深打動了她。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台,她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怕我坐在窗台上,難道我這麼大個人會掉下去嗎?

    尹小跳說你不會掉下去你永遠也不會掉下去可是----我還是害怕。

    唐菲嘆了口氣說,小跳,告訴我你想讓我做點兒什麼事,告訴我。

    尹小跳搖搖頭。

    唐菲說我知道你想讓我幹什麼,你想讓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尹小跳說我沒有。

    唐菲說別廢話了吧,把他的電話和地址給我,我去替你和他見個面。

    不不,你千萬別去。尹小跳說。

    有什麼不方便嗎?唐菲說。

    不是不方便,是……我覺得你的態度用不著那麼生硬。

    尹小跳囑咐說。

    這就是你這種人的性格。唐菲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怕傷了他!

    尹小跳開始詢問唐菲和方兢的見面辦法,唐菲的」兩肋插刀「顯然把精神萎靡的尹小跳又鼓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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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菲決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卻總是想起她的舅舅唐醫生。這本是兩件毫無關聯的事,唐醫生和方兢本不相識,他們也永遠不再可能相識。

    1976年春天,唐菲進工廠上班兩年之後,唐醫生認識了外科門診的一個女護士。他是騎自行車摔傷了手去外科包紮的,女護士為他清創,上藥,包紮,很利落,也很仔細。

    他們是同事,雖說一個內科,一個外科,但平時見面都點頭打招呼。女護士在醫院是個有傳聞的人,她丈夫在外縣教書,遲遲調不來福安,她在醫院有時就和有些男人來往。對男人她不太挑揀,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對她的評判。在那個」生活問題「幾乎是政治問題之外最嚴重的問題的時代,她為了自己的生活也為了自己的快樂,竟然不迴避她的」生活問題「。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開玩笑的對象,當他們用隱語調侃她時,她的厚臉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們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說」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麼辦法?咱能不讓人家和咱好?咱說不出口,咱就讓人家來找咱唄!「她這麼一來,就把這深奧、污穢而又詭秘的問題弄成了家常,就像賣菜買菜,做飯吃飯。她的渾身上下倒也透著人間煙火的庸常之氣,醫院裡的電工、食堂的大師傅,她都和他們來往過。她從來也不小看大師傅因此在每次打飯時盛給她的超量的飯菜----人生在世,誰不是為了掙飯吃呢。她飯盒中那一人份的飯菜,足夠她和她的兩個孩子吃飽。她和男人做愛時的無拘無束也使她氣色潤澤、身體健康。她愛笑,在他們身上出聲地格兒格兒地笑。她在他們身上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們占了便宜。她從來都覺得她也在占著他們的便宜。這不是阿q,因為她的世俗、功利、簡單和不動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從來沒輸給過他們。她有點兒像個吸血鬼,唐醫生騎自行車摔傷了手又給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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