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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他們假裝認真而又賣力地和別人跳著,頻頻換著舞伴兒直到曲終人散,尹小跳頭也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帶著滿心盼望地告訴自己:我絕不回頭我絕不回頭,我絕不回頭。

    但是請你跟著我跟著我吧,我相信你一定會跟著我。

    他跟著她走,舞會未散時他已打定主意跟她走。他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一直跟她走進她的住處她的房間。門在他們背後輕輕關上,他果決地扣好門鎖,一把抱住了她。他們都已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他抱著渾身發抖的她,再也無法控制他的欲望,他押寶似的又孤注一擲似的決心和她做愛。

    就在這個晚上,他發現她對性事一無所知,她的無知讓他倍加憐愛又想放聲大笑。他想他在她面前是出不了丑的根本出不了丑,因為她竟連最基本的判斷也沒有。他有點兒心疼她,她那無知的順從又讓他心生喜悅。他從來不知道她會是這樣的,他怎麼也想像不出她會是這樣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小看他。他忽然體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和力量,是放鬆呼喚出的力量,那久違了的力量就隨著他的喜悅和放鬆驟然而起,他頭腦發脹,太陽穴」嘭嘭「跳著,他不顧一切地一往直前,甚至連高興也顧不得或者說不敢,他生怕高興帶來大意,會摧毀他這丟失太久的寶貴的復甦,這無比寶貴的讓他揚眉吐氣的復甦。

    他終於成功了。為此他的眼裡盈滿淚水,那是對尹小跳這個女人無以言說的感恩,感激,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愛她。他也更愛自己,更看重自己。由於害怕這復甦會消失,他蠻不講理地要尹小跳胡亂編造理由一天天地留在北京,他恨不得晝夜不停地和她在一起,他絕不敢說那是在做實驗,但這一次又一次的肌膚相戀,終於使他確信:他的成功不是曇花一現,他將永生永世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頂天立地。

    尹小跳在某個早晨醒來時,發現方兢跪在床前正不錯眼珠地看她,然後她聽見他說:我想請求你一件事:嫁給我吧,我要娶你。

    這是尹小跳沒有防備卻渴望聽見的一句話。這句話使她有種欣喜若狂之感,雖然她心裡有個聲音已經開始警告她:

    也許這是不合適的。日後這個聲音不斷地從心底深處對她發出警告,可她卻充耳不聞這警告,當她內心的警告和她的行為發生衝突時,她更相信她的行為。即使當方兢和她最盡情的時刻忘形地狂喊」我想操遍這世。上所有的女人「時,她仍然不能領悟這言詞帶給她所有的難堪。她甚至願意把它歸結為方兢的率真:這肯定是相當一部分男人心底深處的慾念吧,誰又能如方兢那樣脫口而出呢。

    有一次他們乘公共汽車去動物園,下車時尹小跳隨手把票扔掉,方兢立刻撿起來說,」以後不要扔這些票,我要拿回去報銷的,哼,5分錢的公共汽車票我也會讓他們給我報銷----不是因為缺錢,是因為他們欠我的太多了……「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看著遠方,眼神是冷漠的,和著一種隱隱的怨憤。他的眼神他的言辭都使尹小跳感到陌生和愕然,她感到他內心是有仇恨的,而』他們」又是指誰呢?她卻不能或說不願把方兢這「報銷」的說法和他對她說過的我想「操遍這世上所有的女人」聯繫在一起,她只是一個混沌的戀愛者,她拒絕冷靜的分析。只是在很多年之後回首往事,她才敢正視一下方兢這兩種願望之間的內在聯繫,那是一個遭受過大苦大難的中年男人,當他從苦難中解脫出來之後,向全社會,全人類、全體男性和全體女性瘋狂討要的強烈本能,是討要,且是迫切的,因為時光如流水,他越來越知道自己不是時光的對手。

    尹小跳沒有這「討要」的慾念,是因為她尚是青年嗎?

    青春就是資本啊,就為了這不可再現的資本,方兢在最愛尹小跳的時候也最嫉妒她。為了她的飽滿她的滋潤她的不諳風情,乃至她對自己價值的渾然不覺,都使他生出充滿醋意的感嘆,呵,正是這一切證明著她還有的是時間,天地廣闊任她馳騁,而他的耳邊卻莫名地總是響著老之將至的聲音。

    這就是他的最為充分的向世人討要的緣由吧,這就是他以自己的地位、才情和已然確定的男人之身玩弄社會,戲耍世人的心理基礎吧。至使他對尹小跳反覆無常,有時還惡聲惡氣。有一次他突然對她說:我想我不能和你結婚,你我年齡懸殊太大,早晚你會厭棄我的,我會整天為怕別人奪走你擔驚受怕,擔驚受怕會使我變得更老你知道不知道?尹小跳發誓說我不怕你老啊我真想和你一塊兒老,不管你多老我都會和你在一起我伺候你我願意伺候你。她的話不僅沒有打動方兢,他竟然氣急敗壞地說我不想讓你伺候我,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裝一嘴假牙看見我腳上的灰趾甲,你已經看見了你說你是不是看見了它們是不是使你噁心?

    他就在準備和妻子離婚和尹小跳結婚的時候仍然不加選擇地找女人,或被那些等待他的女人找。他無法說清他自己:他越是愛尹小跳,就越要和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他就像要用這不斷地糟蹋別人也糟蹋自己來隨時證明他的青春未渦他的魁力依舊他配得上尹小跳他實在是配得上她。一個能吸引如此眾多女人的他難道還配不上尹小跳嗎『!這就是方兢的愛的邏輯。他無法從這邏輯里自拔,因為他是如此貪戀他那永不再現的青春年華。

    那真是一個崇拜名人、敬畏才氣的時代,以至於方兢所有的反覆尤常、荒唐放縱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嬌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確是一種愚昧,由追逐文明、進步、開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種愚昧,這愚昧欣然接受受過苦難的名流向大眾撒嬌。當尹小跳懷著類似這樣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講述和方兢的一切時,唐菲卻對此嗤之以鼻。「你千萬別和有婦之夫戀愛!」從一開始她就告誡尹小跳。

    千萬別和有婦之夫戀愛。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婦之夫啊!尹小跳辯解說。

    有什麼不一般的,難道他長著三條腿嗎?誰給他權利一邊兒和老婆離著婚,一邊兒求著你嫁給他,一邊兒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誰給他這個權利?唐菲恨恨地說。

    尹小跳說我願意原諒他這一切,你不知道從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唐菲哼了一聲說,別拿他受的那點兒苦來嚇唬人了。做學問我不如你,你們,我他媽連大學也沒上過,可我一萬個看不上方兢他們那種人舉著高倍放大鏡放大他們那些苦難,他們他們他們無限放大,一直放大到這社會盛不下別的苦難了,到處都是他們那點事兒,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誰都欠他們的。別人就沒苦難嗎?我們年輕我們就沒苦難嗎,苦難是什麼呀?真正的苦難是說不出來的,電影裡的小說里的……凡能說出來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難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急赤白臉地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唐菲說我這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怎麼還不知道,你是在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

    尹小跳說我知道你受過很多苦你沒有得到過愛,但是我得到了,愛是可以醫治苦難的,我一直努力去愛……

    唐菲打斷尹小跳說:愛他媽是個什麼玩意兒,世界上最不堪一擊的玩藝兒就是愛!我早看出來你讓這個「愛」給打昏了頭,我真是衷心祝願你和方兢有情人終成眷屬。不過我斷定方兢肯定不會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輩子最大的好事!

    尹小跳說唐菲你別這麼跟我說話,別跟我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我的天哪唐菲說,我的話是有點兒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辦得是吉利的?他對你說的對你做的有哪一樣是吉利的?你才見過幾個男人啊你懂個屁!

    從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這粗魯的言辭使她回憶起當年,當白鞋隊長從孟由由的家「搶」走唐菲時,當他給了唐菲一個耳光時,當尹小跳尖聲尖氣質問他憑什麼打人時,他就不屑地對她說過:「你懂個屁!」

    他們的言辭可能是粗糲的,不夠高級不夠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後,尹小跳才真正悟出唐菲的粗話當中那發自內心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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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來說,真話都是比較難聽的,至少不悅耳。但是唐菲的真話卻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揮之不去。她越是高聲制止唐菲對她的勸告,那勸告就越是在她靈魂的fèng隙里流竄。她強裝出滿心希望等待著方兢的離婚和他與自己的結婚,她卻不得不暗自承認,那婚姻的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

    方兢對她講起他新近在廣州和一位女畫家未成的「艷遇」,他實在是懷著表功的心情對尹小跳做這一番告白的,他實在是想表功之後得到尹小跳的誇獎。

    他說,我和女畫家同住一個賓館,我們是在吃晚飯時認識的。她先認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紹,並且她很敏捷地發現我放在飯桌上的鑰匙牌,她看著鑰匙牌上的房間號說,原來咱們住隔壁!她是一個寬肩闊背的健壯女人,走路跨著大步,有點兒不修邊幅,大大咧咧的。飯後她來我的房間坐著,問我新近有什麼作品,還送給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畫冊----她剛在那裡的一間畫廊搞了個人畫展。後來她問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說她很寂寞,她剛離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畫裸體男模特兒,給她規定若畫男裸體,只能畫七十歲以上和十四歲以下的,為此他還經常突然出現在她的畫室去實地偵察----他這偵察傷害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因為他發現女畫家並不在意他的規定,畫室里照樣有年輕的男模特兒在那兒肆無忌憚地站著。女畫家回家之後他就揪著她的頭髮打她,他實在不能忍受那麼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臉前擺著。女畫家講到這裡啞著嗓子笑了,她抽菸,煙使她的嗓子嘶啞。她對我說,現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這卻是一種自由的寂寞。你呢,報紙上說你有美滿的家庭,其實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還不如我,因為你這寂寞是一種不自由的寂寞。我反問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寂寞呢?她說這是小兒科式的提問,天分太高的人從本質上講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也不知是用畫家看模特兒的眼神還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許兩者都有。不管怎麼說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無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並不緊張,這種女人不會使我緊張。但老實說我不想和她發生關係,並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時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應該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說,雖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發誓,為了你我做到了。她見我沒有反應,就索性站起來,從我手中抽出菸斗放在桌上,然後她拉住我的手說來吧。我不想「來」,我重又從桌上拾起菸斗吞雲吐霧,就像要用這煙霧來遮擋她向我的進攻。她果然不再向我進攻,嘆了口氣說,我猜你肯定有一個很愛的人。我說我是有一個很愛的人,她說能告訴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嗎?我說很抱歉不能。她說你為什麼要把單純的事情複雜化呢,我並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對她說著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從我手中抽出菸斗時我聞見了她頭髮上的氣味兒,我簡直無法容忍那種氣味兒。你知道氣味兒對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氣味兒不對我就絕不可能對一個人產生性的衝動。我不能習慣她的氣味兒,我無法準確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味兒。總之是我這樣一個男人本能排斥的。她離我越近那氣味兒離我越近我就越冷靜越疲沓,一直到她從我的房間裡消失。你覺得怎麼樣小跳,你誇我一句我求求你誇我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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