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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質樸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現實,他的現實似淺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卻處處暗藏機關。他大概早就明白藝術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藝術家也永遠不要妄想充當「發明家」。在藝術領域裡「發明」其實是一個比較可疑的「痴人說夢」的詞兒。羅丹已經說過:「獨創性,就這個字眼兒的肯定意義而言,不在於生造出一些悖於常理的新詞,而在於巧妙使用舊詞。舊詞足以表達一切,舊詞對天才來說已經足夠。」一個藝術家,如果能在傳統中加進一點兒確屬自己的新東西,已是成就斐然!而這樣的感嘆,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時代精神和藝術表現巔峰的大家之口。他們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緊迫感」推動「步速」的,想要出奇制勝。

    一夜間就載人史冊的「發明家」。藝術不是發明,藝術其實是一種本分而又沉著的勞動。巴爾蒂斯的謙遜和對技藝的一絲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時代精神和與之相應的完美形式----一種繼承優秀傳統和創新表現,把2o世紀屢遭圍攻,險境叢生的具象藝術推到了新的難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畫面帶給人親切的遙遠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對藝術的貢獻。尹小跳在巴爾蒂斯那些「簡單」的畫面中窺見了許多不可見的東西,因為它們實在具有一種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閱讀《凱西的梳妝》,這幅畫的靈感來自《呼嘯山莊》。畫面上的三個人一看便知是小說中巴爾蒂斯難以忘懷的人物:金髮的持鏡裸女凱西讓人不能不想起凱薩琳;坐在一邊椅子上皮膚黧黑,神情陰鬱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現;而站在凱西身後,正給她梳頭的表情肅穆的老女僕仿佛起著間隔他們的愛和激烈對立情緒的作用,她平衡了畫面,也暫時平衡了這對一生愛恨交加的男女的心。這是一個三人構成的簡單畫面,畫家用筆洗鍊,顏色也極盡樸素、單純,但是你一遍遍讀著,卻逐漸嗅出一種酸楚尖刻,既放縱又收斂的氣息。那面向觀眾站立的裸體凱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體咄咄逼人,這身體是畫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頭微微側向一邊,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緊抿的嘴使她顯得驕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對自己的未來作了決斷,她是不聽人勸的,自以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會旁邊那青年,那深愛著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潰的樣子,或者她不屑於看見他那倒霉的樣子。她的身體協助著她的表情,那一對已經翹得起來的小rx房,那滿不在乎的站相兒……都洋溢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挑釁。可是,這個修長柔美的裸體凱西,她的陰部卻是尚未發育的樣子,她那狹窄單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夥同著那稚弱安靜的陰部對抗著她那跋扈的頭和虛榮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蠻橫又無助,既自信又絕望,既淡漠又熱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內心是混亂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體。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邊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著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陰鬱的青年卻無法相互拯救。他看著整個兒的通體放光的她,這個他一生的摯愛,看著這個終歸要隨旁人而去的少女,卻無法奪回。他使尹小跳不斷地想起《呼嘯山莊》里凱薩琳從林淳家做客回來,希刺克利夫對她自卑而又氣急敗壞的質問:『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你為什麼要穿這件綢衣服……「當他們活著就只剩下對童年之愛的頑固回憶時,也許只有訣別才能使他們解脫那瘋狂而又可怕的懷舊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慨嘆,一種風魔入迷,想人非非的現實:人們為回到無罪的本初和回到歡樂而耗盡了力氣,或將耗盡終生的力氣。

    回到歡樂。

    回到歡樂。

    尹小跳接著讀《貓照鏡》。這裡有三幅《貓照鏡》,是同一題材同一場景的不同變體,繪畫年代的跨度從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床的裸體少女正倚在床邊,一手持梳、一手持鏡梳頭,當發現蹲在床尾的貓正在看她,就反過鏡子請貓照鏡。這時少女的神色和身體是自然鬆弛的,清新柔軟的,她請貓照鏡子也還帶有玩笑、戲謔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頭照鏡,手中還有一本小書。當發現床尾的貓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過鏡子給貓照。在這幅畫上,少女長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幾分拘謹和任性,並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條長褲。她衣衫整齊地舉著鏡子給縮在床尾的貓照,仿佛在說:想要觀察我嗎?還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從臉相兒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著樣式繁瑣而又保守的褲褂,臉上是一種強忍著的溫怒和蠻橫。她把手中的鏡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個兒身子的貓,簡直像在說:「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態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這時她的神情態勢顯然是占了上風的,她已不是那個鬆弛著裸體輕快地梳頭的少女,她早有準備地已經嚴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緊張,而且想戰鬥。

    人是多麼怕被觀察被窺測啊,尤其不願被暗處的同類窺破。當人受到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並時常為此暗自得意的貓的冷眼觀望時,那該是一種怎樣的不快。人是多麼愛照鏡子,誰又曾在鏡子裡見到過那個最真實的自己呢。所有照著鏡子的人都有先人為主的願望,這願望就是鏡中的自己應該是一張好看的臉。因此這樣的觀照即是遮擋。

    觀照即是遮擋。

    當人惱怒地把鏡子伸向貓臉時,人是要看貓的笑話,遮擋自己的不方便的,貓的高壓之下的媚態,貓那伺機反叛的陰險心理無不使人恐懼,因此人必須把鏡子伸向貓。窺透他人,讓他人狼狽才是人心深處最本能的願望。

    貓卻沒有鏡子可以伸向人臉,貓就是鏡子。它永遠在暗處眯著貌似睏倦的眼,了無聲息地與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離。

    巴爾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畫對象之間越理越亂的關係,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發的控制力使尹小跳著迷。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蟋縮在少女床尾的那隻貓,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從裸體的、戲謔著的一直成長到全身武裝的慍怒的少女:你憑什麼看我憑什麼觀察我呀,你這個媚態十足,陰險狡詐的東西!

    所有的觀照別人都是為了遮擋自己,都是為了遮擋自己。我們何時才能細看自己的心呢,幾乎我們每個人都不忍細看自己。細看會導致我們頭昏目眩腳步不穩,可是我們必須與他人相處我們無處可逃,總有他人是我們的鏡子。我們越是害怕細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審視他人,以這審視,以審視出的他人的種種破綻來安撫我們自己那無法告人的心。

    第五章 戒指在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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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像很多戀愛中的女性一樣,偏執,大膽,胡塗。和方兢情感上的糾纏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認識不了別人。他的那些坦率得驚人的」情書「不僅沒有遠遠推開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斷地告訴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實,她就越發自信自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賴的人,自己的確有著拯救方兢的力量。於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無賴的混合氣質攪得尹小跳失魂落魄。當他對她講了和第十個女人的故事之後,她變得張狂熱烈起來,她強烈地想要讓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這」得到「來幫他洗刷從前他所有的不潔。她不再是當初那個連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書鼓動著她的心也開闊著她的眼。她甚至沒有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讓這一切帶有交換的意味。婚姻,那是他事後對她的請求。

    他終於在和她認識兩年之後得到了她。

    她的身體沒有快樂,但她的心是滿足的。這滿足里有虛榮的成分,也有一個女孩子質樸到發傻的原始的愛的本能。

    他終於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滿足和快樂甚至是驚喜,這其中最大的驚喜又是無法與人相告的----他也從來沒有把它告訴過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變成了一個男人。

    在很多年裡方兢是無能的,他願意把這歸結於十餘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體摧殘。當他獲得了自由、重新開始施展他的才華之後,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療這」無能「。各種大醫院小醫院,各種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兒旮旯兒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語言曖昧主題又明確的小診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種偏方和治療對方兢是無效的,他不明白生活為什麼跟他開起這種沒深沒淺的玩笑,這玩笑使他對撲面而來的各種誘惑充滿深深的敵意和詛咒。

    他於是格外喜歡誇張他和女人的種種關係,他想用這語言上的誇張和莫須有的事實讓世人知道他的放蕩讓他的花邊新聞到處流傳。他多麼希望自己真是一個流氓至少能是一個有著」流氓「能力的人。

    很難說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麼明確目的。

    這是說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斷言他給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驟的引誘。在那些信里,有試驗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這個年輕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衝動。後來當她在那個告別的晚上不著邊際地給了他」半個吻「之後,他對她的想念真正變得如饑似渴了。如饑似渴。他這如饑似渴卻是用躲避她來體現的;他突然懼怕和她見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們的身體再次接觸,害怕碰到她那纖細柔軟的手,害怕她直視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愛人一樣地給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體上丟了人現了眼,而丟人現眼使在別的女人身上是無所謂的,他本來就數十次地在她們身上做著試驗----那一次比一次失敗的試驗。他丟著人現著眼,卻自覺高她們一等,他用這虛張出來的高人一等的傲慢來掩飾他的尷尬和無奈,他卻死也不願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現這些。有段時間他突然對她言辭生硬,她主動跑到北京給他打電話他也不見她,過後卻又寫給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裡他更加頻繁地打聽著偏方」神醫「,哪怕是江湖騙子也能讓他為之心動。他曾經在一個深夜,在拜訪了一個老中醫之後走在背靜的胡同兒里掩面大哭,一個大男人卻用著一個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聲是巨大的無遮掩的,就像受盡冤屈又無家可歸的孤兒。他躲避著尹小跳,又貪婪地渴望看見她。直到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現在北京電影界的一次新年舞會上。她知道他肯定到會的,她為的就是在舞會上看見他。他不知道她會突然出現,她這不打招呼的出現使他既驚喜又有幾分慌張。他們都看見了彼此,卻不打招呼,也不邀請對方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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