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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唐菲走到被戚師傅鎖住的自行車跟前,看出這是一輛「鳳凰」18型錳鋼,當年最時髦的車,很新,鋥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裝繫鞋帶,看看前後左右沒人,就給這輛「鳳凰」的前後輪胎都撒了氣,並撥走了氣門心。她把氣門心攥在手裡,一路小跑著出了校門,直奔學校西側馬路拐角的那個修車鋪。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兒等戚師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兒等到威師傅。

    過了半小時,唐菲果然看見校門口出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人,走近了她發現這人正是那個和校長說話的戚師傅。他微微皺著眉,顯然是對有人在他的新車上搗亂有些不快。他直衝著修車鋪走過來,他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對自己這小詭計沒把握,心裡不託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覺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經跳到了嘴裡,她需使勁兒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裡,她咽著唾沫,看戚師傅在修車鋪門前支起車梯,讓修車師傅給他換上新氣門心,把前後胎打足氣。她想她應該在這時候開口說話了,如果現在還不說話她就沒有機會了。可她就像啞巴了似的怎麼也張不開嘴,就好像她的心還在嘴裡蹦跳她一張嘴那心就會飛出來落在地上。戚師傅已經「啪」地打起車梯推車下了便道,她必須開口了她再無退路。她衝著他那正要騙腿上車的背影兒說:戚師傅,您是戚師傅吧?

    他停了步子扭頭看看唐菲,他說:你是誰?

    我?我就是這個中學的學生。唐菲的下巴朝學校方向一抬,說著走近了戚師傅。

    他打量著她說你怎麼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她說。

    瞎猜的?你有什麼事嗎?他問著,仍然一絲不苟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學生,他顯然不知她要幹什麼,但口氣已由意外換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終於咽回了肚裡,她說,是這樣,我得向您承認錯誤。您是來修車鋪配氣門心的吧?您在我們學校發現車子被人撒了氣肯定很不高興。我想告訴你,那個給您自行車撒氣的人就是我,那個偷走您自行車氣門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嗎?戚師傅問,他推著自行車已經慢慢走起來。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願意在學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師傅的速度,她說,我是想用撥您氣門心的辦法認識您。我拔了氣門心,您就得上這兒來修車;我呢,就在這兒等著,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這番話說得很天真,戚師傅忍不住元聲地笑了。

    特別當她把一隻攥成拳頭的手在他眼前攤開,讓他看手心裡那兩個小小的氣門心時,她那細嫩的汗濕的淡粉色手掌喚起了他心中一種莫名的柔情。他心裡不討厭這個拔了他的氣門心的女學生,他卻依舊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他是由一名普通車工剛提拔到廠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里更多的還是工人脾氣:簡單的,直來直去的。他還不太習慣用唐菲這種婉轉的讓人猜測的又帶著那麼點兒神秘的方式與人談話,但這種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他說,你費了這麼多心思認識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唐菲說,是很重要的,我想進你們鑄機廠當工人。

    戚師傅不作聲了,唐菲提出了一個他想像不到的請求。

    他覺得他有點兒幫不上她,剛才和校長交換過意見,那兩個名額已基本確定,再說,他們廠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時他們不知不覺已經走上了護城河堤,初冬的黃昏,河面上吹來的風很硬,河邊幾乎沒人,這樣一條僻靜的路線說不清是他下意識的選擇,還是她有意識的領引。她打破了沉默說,其實我這要求有點兒無禮,您連我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麼權利給您提這種要求?

    你叫什麼名字?戚師傅問。

    我叫唐菲。

    也許以後有機會。他說。

    以後?以後到什麼時候?唐菲緊追不放地問。

    也許明年,也許……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斷了戚師傅:明年春天一畢業我肯定得去農村。這時她的口氣有點兒急躁,像和一個熟人在說話。

    「唐菲」。他明確地叫著她的名字:你家裡,你的父母不能幫你想想辦法嗎?

    這話問得實在殘忍,它卻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問話,因此後菲並不挑剔戚師傅這樣問她。他這樣問她,反而給她提供了一個「敞開心扉」的機會,她於是說她沒有父母,她的父親母親都是中央的高級記者,有一次出國執行任務時飛機失事犧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個盲人,在中醫院當按摩醫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媽呢,就把怨氣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罵。唉,她這個烈士遺孤實在忍受不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可她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她又能投奔誰去呢?這時她聽說了招工的事,她看見了戚師傅,她覺得戚師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麼想把戚師傅當成自己的親人哪,她真想叫他一聲「哥」,她沒有兄弟姐妹她是個孤兒,她多麼需要一個哥哥。現在看來一切都完了,她是一個多餘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喝著硬冷的北風聲淚俱下,邊說邊斜著身子順著河坡往下跑。當她敘述著虛假的言詞時她的眼淚並不虛假,那是自我恥笑夾雜著灰心喪氣的一種迸發。她斜著身子順著河坡往下跑,聽見他從身後追過來。他被她的話所打動,他被她楚楚動人的神情所打動。當他扔下自行車,隨她跑下河坡,從後面攔腰將她抱住時,他寧願相信自己是沒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一個女孩子的命。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卻又矯情地做了一個想要掙脫的姿勢。他自然就更緊地把她往懷裡拉,他們的身體就搖擺起來,他們的腳下就踉蹌起來,然後他們摟抱著一同倒在黑暗的河坡上。

    他們在河坡上側臥著,他感覺她很快就把身子擰向他這邊,她鑽進他的懷,把身體緊緊吸附在他身上。他機械地摟著她,連大氣也不敢出。他有點兒弄不清怎麼會發生這一切,他可沒有經過這樣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為什麼把他吸得這麼緊?他只是在黑暗中感覺著她的呼吸,熱的,一種寡淡的酸味兒。他閉著眼,想起她飽滿的柔軟的嘴唇,他很想親親她的嘴唇,僅此而已。他勾著頭尋找她的嘴,她卻拼命沖他別過臉。這給了他一個誤會,他想原來這是行不通的,原來她並沒有想和他怎麼樣。她把他「吸」得這麼緊不是別的暗示,那只是……那只是渴求被保護的一種下意識吧。他這麼想著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緒也稍稍平復下來。現在他應該做的,是拉著她爬上河堤然後送她回家。他鬆開她站起來,卻被她一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們又滾在一起。她急切地,幾乎是帶著哭腔對他說,讓我給你脫了衣服吧我現在就脫我現在……

    他的血湧上腦袋,身體憋脹得難受。他不明白這十幾歲的女中學生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不能接受親吻,倒願意……倒願意……他眼前出現了她站在修車鋪前的樣子,她當時的樣子和她現在的情態顯得十分對立。在她身上,仿佛天真和計謀並存,幼稚和放蕩同在。但他實在顧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這雖是被迫卻格外強烈的欲望,他也不想失掉這如同天外飛來的機會。他把棉祆脫下來鋪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溫熱的棉襖上……

    戚師傅在半個月之後想辦法給唐菲爭取來一張招工表。

    政治審查時她那番身世的謊話自然就露了餡兒。戚師傅沒有為此討厭唐菲,相反他更覺出了她的可憐。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騙了他,他對她也有一種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間沒有發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幫她就是單純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沒管住自己。對此他談不上後悔,只是想起來就有點兒難過。他想盡辦法幫了她,使她這個根本沒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終於進了鑄造機械廠這著名的國營大廠,遺憾的是工種不好。他的能力到此為止了,她只能到最髒最累的翻砂車間當一名翻砂工。

    翻砂車間的學徒工唐菲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唐醫生買了一副時髦的五指尼龍手套,又請尹小跳和孟由由參觀她們工廠,到她的單身宿舍做客。她請她們吃江米條兒,兩斤江米條兒眨眼間就被三個人吃得光光的。她財大氣粗地說,沒事兒,呆會兒咱們再去買。知道嗎,我有工資,我是個有工資的人!她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隻藕荷色玻璃絲編結的小錢包。她在她們眼前趾高氣揚地晃著小錢包,尹小跳看見她那媚人的眼睛裡含著淚水。

    24

    認識巴爾蒂斯是在陳在的書房裡。尹小跳發現巴爾蒂斯的畫冊時,她和陳在已經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看得出巴爾蒂斯是陳在喜歡的重要畫家,但陳在是這樣的人:他從不強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薦他喜歡的東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歡的東西時,口氣也往往是謙虛、靦腆的,甚至還有幾分羞澀。他以這樣的方式來表現他對所愛對象的持重態度。

    尹小跳發現了巴爾蒂斯的畫冊,翻開畫冊,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繪的對象其實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條陳舊的商業街,街上幾組來往的行人;客廳里動著心眼兒打牌的幾個孩子,還有或讀書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滯重的登山者,山頂的風光無限好,他們本來也是來飽覽這好風光的,上得山來卻麻木不仁了,他們是一副副飄搖欲墜、站立不穩的樣子,無人欣賞山景,竟有人倒頭大睡……

    他尤其喜歡描繪少女,他筆下的那些少女,他對她們似乎有嚴格的年齡選擇,那都是些十四歲左右的女孩子,巴爾蒂斯把她們的肌膚表現得瑩然生輝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單純,乾淨,正處在甦醒狀態的身體,有一點點欲望,一點點幻想,一點點沉靜,一點點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畫家這樣畫畫:他的人物是充滿體積感的,他的背景,沙發,街道,床,桌子……卻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這平面感和體積感的結合,創造出厚牆一樣的畫面。在這些貌似平穩的畫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傾斜,或蜷縮,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畫面的不同節律和情緒,那其實也就是畫家的心律。那是平穩中的險峻,流暢中的抑制,開放中的封閉,正常中的奇特,永恆,靜止而又內含著不可見的焦慮。你安靜而又不安,即使面對在柔軟沙發上入睡的少女,你也會有種莫名的愛憐加驚懼。因為巴爾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圍潛藏著陰謀。少女周圍的確永遠潛藏著陰謀:茶几上一隻瘦小的黑貓吧,窗前正歪著脖子拉開窗簾的一個誅儒吧……你卻又無法歇斯底里,巴爾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終讓觀眾在畫面上找到了一種貨真價實的平衡----藝術和時代精神之間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種讓人,心悅誠服的陌生。巴爾蒂斯運用傳統的具象語言,選取的視象也極盡現實中的普通。他並不打算從現實以外選取題材。他「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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