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那是因為你從來就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這我就實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時間,這幾年你到底用這些時間幹了些什麼……
章嫵蒙了,大禍臨頭了,她想。尹亦尋的質問分明已是步步誘敵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這最後的審判吧。她舔了舔並不乾燥的嘴唇對他說,能不能讓兩個孩子離開一會兒。
用不著!他高聲說:用不著這種虛偽的「離開一會兒」,這個家裡還有什麼是她們沒見過的,還有什麼值得她們背過臉去?用不著。
可是,我需要單獨……單獨和你說。
照我看這「單獨」沒什麼意義。他立刻打斷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會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醜事。她的慌裡慌張,她的心驚膽戰,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還有她那瞬間就鬆懈下垂的腮幫子昭示著她精神就要崩潰,對此他感到滿意,所以他必須調轉方向,或者說他必須使對話繼續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說,我----再問你經常做些什麼,現在你心裡肯定想說你經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還是個幼兒她應該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經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個什麼母親你也配是一個母親!你,一個連班都不用上的,一個連工作都可以沒有的……卻連-個兩歲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兒,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個可憐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尋摔了一隻茶杯,又走到fèng紉機前拽出盛針線的小抽屜掀在地上。
他的聲音他的態度配上他的大動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嫵反倒慢慢鎮靜下來。尹亦尋這番話非但沒讓她覺得刺耳,反而平靜了她的心驚肉跳。她從他的話里聽見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稱尹小荃是「我的女兒」。這是一個宣布一個確認,又不僅僅是一個宣布一個確認。它可能意味著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對章嫵從前那渾濁不清的一切的掠過。他真是這麼說了吧?他這是怎麼了?他沒有幸災樂禍他是多麼氣憤啊,為了「他的」女兒就死在她章嫵的手上!倘若他真是這樣想的倘若他真以為尹小荃是他的女兒,她章嫵又有什麼不可以被他痛罵呢!就讓他把她罵得不屬於人類吧,就讓他把她罵得狗血噴頭遺臭萬年吧,她真想給他跪下跪著挨他的打。遙想剛才,就剛才,就那麼一會兒工夫,可是章嫵已用「遙想」來形容剛剛過去的這幾十分鐘了:遙想剛才,當她被他逼得走投無路就要坦白一切時,她已經擬好了請他原諒的言詞,她還打算在一切一切說完之後,提醒他上帝已經替他懲罰了她:讓她的罪孽的果實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懲罰,因此他就放她一馬吧,他還要怎麼樣呢,殺人不過頭點地。況且該死的已經死了,活著的總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這樣提醒他,她萬沒想到事情的發展會急轉直下:因為尹小荃是尹亦尋的女兒,她不是別的什麼人的女兒,所以章嫵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諒,尹亦尋將理直氣壯地終生不把她原諒。這樣,當她紊亂的內心由此而漾出一絲清白的光亮時,一種更深的內疚也瀰漫了她的心房。
內疚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尹亦尋找到的這種表達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輩子都處在受害者的地位。他發泄了他想要發泄的卻並不顯得殘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維持了一個體面家庭應有的正常運轉和他本人的尊嚴,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嫵對他永遠的內疚。
內疚的確是一種值得研討的情感,有本領讓一人終生內疚其實是一種極為殘忍的能力和一種特別有效的報復手段。內疚也不是由你對我錯而生,內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進我們的心。更多時候它也不是被對方的懺悔激發出來的,相反,我們常常在和對方情緒最為對立的時刻,在最為痛恨對方的時刻,突然生發內疚之情。也許尹亦尋在事情發端之時思路並不清晰,他以為他將終生掌握著章嫵的內疚,他卻沒有想到,在以後的歲月里越發顯得「渾不知事」的章嫵竟也能激發起他的內疚。
他說她沒把黃瓜洗乾淨,她就說她洗了無數遍。他一聽這「無數遍」就頭皮要炸,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無當的誇口本身就值得懷疑,因為「無數遍」和乾淨並不能畫等號。尹亦尋的標準是乾淨,章嫵的標準是「無數遍」。他和她從來沒有在這個小小的標準上達成過一致,尹亦尋不得不喊著說黃瓜皮上有農藥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來刷!「所以我才洗了無數遍呀!」章嫵說。不知為什麼她一定得躲避這問題的關鍵:她一定得用「無數遍」抵賴她就是沒用菜刷刷黃瓜。如果尹亦尋再問下去她還會撒謊說她用了菜刷,那時尹亦尋就恨不得從背後伸過雙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過去,才嚇得她趕緊抄起菜刷刷黃瓜。她惡狠狠地不正常地刷著手下的黃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黃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淺綠色的嫩肉,使尹亦尋在她背後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絕望。內疚之情就是在這時到來的,就是在章嫵那反常的賭著氣動作的時候,就是在她聳著肩膀、渾身透著不賢惠的時候到來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內疚突然駕到。這兩種敵對的情感之間竟連一點過渡,一點點過渡都沒有,然而它卻是那麼真實,確鑿,它使我們向生活妥協,也更加不明白我們自己。
23
後來她一看見唐非,就特別想對她說你知道嗎唐菲,是我殺死了你的表妹我殺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覆覆在心裡狂呼大喊著,不知道是想以這樣的告白贖罪,還是以這樣的告白譴責唐菲。難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確行動的決心嗎?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還殘忍地說出尹小荃長得像唐醫生。唐菲有點兒像這個事件的指揮者,而執行者便是尹小跳。誰的罪過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後她只好判定唐菲無罪,因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個念頭。一個念頭,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靜了,橫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間那難言的尷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們見面時,尹小跳明顯地覺出唐菲內心的輕鬆。而尹小跳本來也有資格這麼輕鬆一下的,她卻無處去慶祝她這「報仇雪恨」的成功,連恐懼都來不及。她把恐懼深深壓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這恐懼。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心思,特別是面對著唐菲的輕鬆。唐菲無形中把沉重拋到了尹小跳一個人身上,她讓她活著受罪。就為了這個,尹小跳隱隱地怨恨唐菲,她卻又無法中斷和她的交往,她無法不惦記她的一切,因為她突然在唐菲臉上看見了尹小荃,尹小荃著是不死,她定會長成第二個唐菲。她荒誕不經地覺得,尹小荃其實也許沒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將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動在尹小跳的視野里,存在於尹小跳的生活中。這是一個混合體,唐菲就是一個開口說話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帶進了自己的成年。
這時候唐菲已經從家裡搬了出來,高中沒畢業地就進工廠上班了,她住進廠里的單身宿舍。她的命運原本應該和白鞋隊長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鄉下務農。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懼鄉村。為了逃避鄉村,班裡有門路的同學已經陸續退學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場售貨員,有人當了公共汽車售票員,還有個女生去了一家小醬菜廠,整天守著鹹菜缸翻騰咸蘿。她對同學們訴苦說,那大缸里的鹹菜湯漚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過她總算上了班呀,總算可以遠離鄉村啦,每天翻騰完咸蘿蔔她就可以回家。鹹菜缸再討厭,它也是擺在福安市的醬菜廠里,它的討厭沒有出圈兒,它的討厭屬於城市的討厭,因此它是勉強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時候這討厭還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觀察這些同學,她覺得她們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過她又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她們的這些出路,她內心的最高目標是當一名真正的產業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幾家著名大廠是她心中的嚮往:鑄造機械廠,工具機廠,熱電廠,膠片廠……她覺得毛主席所說的「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是專指這些大廠的工人的,他們的氣質,他們的氣派簡直可以代表那個時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層次。而售貨員、售票員以及小醬菜廠的職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階級,充其量他們只是這階級的外圍,甚至有那麼點兒魚目混珠的味道。在當時,以唐菲的自身條件,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隻吃不著葡萄的狐狸嗎。葡萄是酸的。
也許唐菲真是那隻狐狸,但她不打算輕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無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種吃不到口就不罷休的勇氣。她這勇氣大約來自她對生活的新認識,她這新認識就始自於她的流產手術,始自於她和舅舅抱頭痛哭的那個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賴她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裡同學那種曖昧不明的眼光所打敗。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著有朝一日她在鄉下插隊的倒霉樣兒,而她偏要當工人階級,她必須當工人階級,只有進入工人階級她才能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她給自己制定了一個狂妄的高標準,只有狂妄的高標準才能讓一個人的靈魂真正地興奮。
臨近畢業,班裡傳說鑄造機械廠來了一位招工的師傅,要從畢業班男生中挑選兩名政治思想作風品德均好的優秀學生進他們廠當工人。具體辦法是班主任推薦和工廠面試相結合。這消息使男生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消息使女生們在無可奈何地嘆息幾聲之後也就漠不關心了。唐菲沒有放過這消息,雖然指標只有兩個,而且工廠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許這次她沒有機會,但是她應該想法兒認識那位前來招工的師傅。
有時候一座中學的校園就好像一個村子,一個生人的出現會調動起全村人的敏感。雖然你可能從來就認不清這村里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現你會立刻發覺他不屬於這裡,他是個來自外邊的生人。唐菲就是這樣發現校園裡的生人的,她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推輛自行車站在教學樓門前和校長說話,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師,她想這是不是那個招工的師傅呢?她想著,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學樓門口走,她要靠近校長和那個男人,聽他們說話。結果她沒聽見他們更多的話,只聽校長對那男人說:「戚師傅,具體情況咱們還是去辦公室談吧。」那戚師傅鎖上車,就和校長進了教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