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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農場。
所以,誰又敢說尹亦尋什麼都不知道呢。
是該了斷了。
現在章嫵喜歡」了斷「這個詞,一個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確有該她了斷的事。她懷著了斷的心,去人民醫院找唐醫生。在他那兩間平房裡,她第一次不是直奔裡屋而是在外屋撿了張椅子坐下,唐醫生就明白章嫵為何而來了。
他們從來沒有正面交流過、點破過尹小荃這個人物的歸屬。章嫵生她之後,很長時間唐醫生也沒去章嫵家裡。但是這尹小荃,她並沒有因為唐醫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長和發育,她身上的所有明顯屬於」唐姓「的特徵那麼快就顯現出來,那麼快就和尹家姐妹拉開了距離。連章嫵自己也感到驚異,她身上竟沒有半點兒長得相似章嫵,她不給大人、不給家庭、不給她將要生存的社會留那麼一點兒餘地。這樣,當她長到一歲的時候,章嫵抱著她去人民醫院和唐醫生見過面。那實在是無需點破的一次見面,面對眼前這個鬈曲著小黃毛的,瞪著烏黑的小眼珠的幼兒,唐醫生心如明鏡。他有些驚異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興奮地抱過尹小荃,他一定是想親她的,卻又分明不敢把嘴唇湊近她的臉。他只覺得喉頭髮熱,他說,她叫什麼名字啊?章嫵說,她叫小荃。他問哪個荃啊,她就說糙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荃,仙糙的意思。他沉吟著說,糙字頭下面一個完全的全啊。她說對,唐菲的菲也是帶糙字頭吧,已經太露骨了,他們就都不往下說了。再說她也沒有別的意思,她只是抱著她來讓他看看。
就為了這,唐醫生感激章嫵。他感激她能讓他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她,同樣也能這麼不負責任地對待他們的這個孩子。因為不負責任他才不緊張他才身心放鬆,又因為身心放鬆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樂。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樣一個壓抑而又粗暴的時代,以他那樣的出身和社會關係背景,是章嫵這樣的女人給了他緩衝焦慮和抑鬱的隱秘的溫床,是章嫵的歪打正著平衡著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儘管他們都知道好景終不長。好景不長,這不是說他們都已預見到了尹小荃的死。唐醫生對尹小荃的態度和章嫵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兩年他也並不意外,他也沒有更深遠的悲痛。他處理過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個手術。他對唐家這類生命的態度是否定的,他不覺得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為他早就預見到她們會活著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慘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處境,就像他本人這不倫不類的日子。從沒有人了解過他的內心,這個名叫章嫵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現在他望著椅子上的章嫵,望著她因為尹小荃之死而浮腫的臉,她那鬆弛的嘴角,還有她黑頭髮里流露出的幾絲白頭髮,他內心對她生出一股子濃厚的憐憫。他聽見了她對他說的不要再來往的話,他也同意他們不再來往。他卻是那麼憐憫她,因此他必須抱住她扒光她。憐憫也可以化作性的衝動的,那時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讓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後一次地要他。
她卻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諉,而是真心退縮。這是唐醫生不熟悉的景況,他一向熟悉她的奉迎和她的主動,她的赤裸裸的肉慾和她無所不在的鬆弛。此時卻是這被動的退縮真正激起了唐醫生雄性的勃發。他抱住她把她拖向裡屋,她卻死扒住門框不進去。他又抱住她凋轉方向把她拖向衛生間,他把她拖了進去並鎖上門。她在他懷裡跌撞著,用失神的眼哀告他別這樣別這樣。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動著他也刺激著他,他在特別想憐憫她的同時也特別想欺凌她,他欲罷不能。他就站在衛生間裡抱著直挺挺的她開始手yín。他的動作是如此激烈,很快就結束了。他的動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啞的呻吟和他的噴射卻讓章嫵無動於衷。
她只想儘早回家。
22
是個秋天,尹小荃剛滿周歲的那個深秋,尹亦尋從葦河農場回福安換季。下了公共汽車,他在設計院大門口正碰見買菜回來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經忘記當時尹小跳手裡提著什麼,只記得尹小帆脖子上套著一掛蒜。那是挺長的一掛蒜,繞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條巨蛇又像條長圍巾,蒜辮子兩頭已經垂過了她的膝蓋。她的小脖子因為這掛蒜的重量而有點兒前探,可她卻是一副開心的笑臉。尹亦尋想那一定是她主動要求把這掛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見過那張王光美挨批鬥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長長一大串幾乎拖地的、用桌球穿成的項鍊----你不是愛戴項鍊嗎,讓咱們來給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辮子讓尹亦尋立刻想到了這張上光美戴著巨型」項鍊「的照片,可能他還想到了別的,總之他很難過,一種尖利的玻璃進裂般的零碎而又紛亂的痛苦在他心上響亮地划過。他覺得世上什麼樣的狼狽景象也敵不過此時此刻女兒脖子上套著一掛蒜的景象更狼狽了,在深秋的風裡看她那快樂的樣子,只給她這狼狽里又添了幾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發現了尹亦尋,她大叫著」爸爸「迎面跑過來,蒜辮子在她胸前跳蕩著。她跑到尹亦尋跟前一頭撲進他懷裡,尹亦尋立刻從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掛蒜。接著尹小跳也跑了過來,她說爸,你怎麼才回來呀。
「你怎麼才回來呀」,尹亦尋聽出了這話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許還有別的。她卻從來也沒對尹亦尋說過別的,或者尹亦尋也不想聽她對他說「別的」。在一個體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別的」存在的,即使這家裡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尋對章嫵和唐醫生的關係瞭然於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後。當他曾經懷著僥倖。懷著善意想像著他所觀察到的,感覺到的,判斷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時候,尹小荃的面世徹底擊碎了他的僥倖和他的善意。在葦河農場枯燥乏味的學習會上,在拉著大車運磚的勞動中,在農場牆外那浩瀚的蘆葦的肅穆里,他獨自度過了許多苦思冥想的時光,他默默吞咽了一個男人最難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擔了發生在章嫵身上的罪惡事實,他甚至沒有和章嫵發生過一次正面衝突。不能把這一切僅僅歸結於尹亦尋的愛好臉面,也不能簡單地說是由於他們這批人當年所處的卑微地位。愛好臉面才更是眼裡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躥。也許你說是家庭教養沒有教會他如何打罵女人,尹亦尋那位有著人類學教授身份的父親和師從過劉海粟研習油畫的母親終生相敬如賓。或者還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當年在北京建築設計院也是小有名氣的。某年評選院裡的先進工作者尹亦尋榜上有名,但他卻拒絕這稱號,理由是他認為與他同時評上的兩個人不夠資格,他拒絕與他們為伍。時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卻不可能完全消滅他的清高。難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於理論清楚章嫵和唐醫生的所有關係嗎?清高到了不屑於讓這一切弄髒他自己?事情也許不那麼簡單,面對他這糟糕的家庭或說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暫時也逃離了。他的逃離可能帶著點清高的成分,但他暫時沒在家裡發作並不意味著他輕易就會將這一切放過。陰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輕易了結。他的腦於分分秒秒也沒有閒著,他的頑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個時期落下的。
他還是堅持著不與章嫵衝突。憑了他對她的了解,他斷定假若他問,她就會什麼都說。說不定她早就準備好被他盤問了說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著他問盼著他審,審問比他們之間那少言寡語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罵或者毒打,尹亦尋你就來吧,為什麼你是這樣委瑣?而應付少言寡語的沉默是要有堅韌的神經的,章嫵不具備這樣的神經,她已經快要被尹亦尋那閃爍不定的沉默給弄得發瘋了。所以尹亦尋堅持著不問。堅持著不問他就掌握著主動,永遠堅持著不問他就永遠掌握著主動。他不想讓她說,他還沒有做好聽她說的準備----哪一位丈夫願意做好聽老婆說這些話的準備呢?
就在這時,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顆皺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麼一松。有時候他為他的心能在此時此刻猛地那麼一松感到慚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問他寧願心中從來沒有過這猛地一松,他卻又實在繞不過他的心。
這次他回來得很及時,他連夜趕了回來。當他再次看見章嫵時,他發現早已哭腫眼睛的章嫵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虛和自慚使她連眼淚都收了起來,她沒有在尹亦尋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種最適合他表現的情感,他覺得他理應代替章嫵表現她那不敢表現的悲痛,代替章嫵表現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為什麼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親那樣表現這些呢?他於是一遍又一遍地當著章嫵的面,要尹小跳敘述尹小荃的死亡,聽她說完還要發問:
小跳,你說你一直坐在樓門口看書,那天你主要的任務是看小荃還是看書?
是看小荃。
那你為什麼只顧看書呢?
我沒想到她能走遠。
你怎麼會想不到她能走遠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說她平時不走那麼遠。
平時她走多遠?
就在樓門口附近。
附近是多遠?
我沒測量過我不知道。
這些事究竟誰該知道----你媽知道嗎?他把章嫵扯進來。
我媽不在。
你媽當時在哪兒?
她在家蹬fèng紉機。
當時你是在家蹬fèng紉機嗎?他問一邊的章嫵。
我是。章嫵說。
你經常把孩子拽給她們然後自己在家蹬fèng紉機?
也不是經常,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衣服。
誰們?
她們,她們姐兒仨。
可我並沒有看見她們穿著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訴我哪件是你做的嗎?
我並沒有說她們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說我有時候要給她們做。
可是你強調了你給她們做衣服所花的時間。
那是為了回答你的「經常」和「不經常」。
你說你做衣服不經常,那麼你經常做什麼呢?你經常做些什麼你能不能告訴我?
我經常做些什麼……小跳每次給你寫信不是都說了嗎。
別把孩子扯進來。你以為她寫信會告訴我什麼?你以為她有義務向我報告你的生活?不錯,小跳是經常給我寫信,也只有她經常給我寫信,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們學校的一些事情,還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為什麼她會給我寫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