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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於是就到了那一天。

    是個星期日,吃過早飯,章嫵坐在fèng紉機前給尹小荃fèng一件新罩衣,她讓尹小跳和尹小帆帶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看書,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樓門口。她不看書,她織毛襪子。每當章嫵為尹小荃fèng紉時,她就開始為自己張羅。似乎在對章嫵說,你不是不管我嗎,我自己也會管我。她要給自己織一雙毛襪子,她在這方面一點兒也不笨。

    尹小荃在樓門前的小馬路上,沿著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線溜達。她一手拎著一隻巴掌大的小鐵桶,一手握著一隻小鐵鏟,蹲在一棵樹下挖幾鏟子土,再把全裝進鐵桶運到另一棵樹底下去。她就這麼沒目的地在兩棵樹之間無聊地亂跑,她玩一會兒,就用鏟子敲敲鐵桶,妄圖引起樓門口她的姐姐們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臉湊在書上假裝沒聽見鐵桶在響;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豎起貼在唇上一個勁兒沖她發出「噓」聲。為什麼她們如此地疏遠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兒得罪了她們惹了她們?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個秘密,至死。

    倒是不遠處有幾個扎堆兒fèng制《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們fèng書fèng累了,她們也需要工間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們解悶兒的最可愛的一個活玩意兒。她們遠遠地沖她拍著巴掌,心肝兒寶貝兒地呼喚著她,她就把鐵桶和鐵鏟「恍當」一扔,步履蹣跚地衝著老太太們去了。

    她走上了小馬路,六號樓前這每天都要走過的小馬路。

    當看書的尹小跳發現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時,她還是放下書站了起來。不是愛的本能,而是責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遠的尹小荃喊回來,她不希望她走得太遠。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來還可以用手把她揪回來----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邊。這時她們(也許是尹小跳一人)看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事實,一個突如其來的事實,小馬路中間一口污水井的井蓋被打開了,尹小荃正衝著那敞著口的井走去她其實已經走到了井邊。尹小帆一定也看見了打開的井和井邊的尹小荃,因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著她快速跑向井邊,還是用拉手來向她提出申請,申請自己往井邊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著手,她們的手都是冰涼的,她們誰也沒動地方。她們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後,也許十米,也許十五米,她們都知道她仍在前進,直到她終於走進了井裡。

    當她猛地撒開兩條胳膊,像要飛翔一樣一頭栽進污水井時,尹小帆覺得尹小跳冰涼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輕輕用了一下力。她永遠記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這次用力,那是她終生不可磨滅的記憶,也是她日後控訴尹小跳的虛幻而又務實的證據。

    尹小跳也永遠記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個含混而又果斷的動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斷,是吶喊;是大事做成之後的酣暢,還是恐懼之至的痙攣?是攻守同盟的暗示,還是負罪深重的哀嘆……

    人的一生一世,能夠留在記憶里的東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遺忘的,瑣碎的卻往往揮之不去,就比如一個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個人手上用過那麼一點點力。

    21

    尹小荃從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在她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章嫵幾乎每天都要盤問一遍尹小跳:

    「你沒看見小馬路的污水井蓋打開了嗎?」

    「沒有。」

    「你聽見fèng《毛澤東選集》的那幾個老太太喊尹小荃過去了嗎?」

    「沒有。」

    「那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沒有了她的時候。」

    「後來你看見了什麼你為什麼不跟著她走?」

    「後來我什麼也沒看見我又不知道她正衝著井走。」

    「那兒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總是蓋著蓋子。」

    「尹小荃走到井邊你也沒看見?」

    「我沒看見。」

    「可是你應該看見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沒看見小帆可以證明。」

    尹小帆默不作聲地湊上來,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無需開口,她們這手拉著手的樣子就是互相的鼓勵,互相的壯膽,互相清白的證明。

    盤問繼續。

    「那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呢?」

    「我看見好幾個人圍住井,我和小帆也跑過去了。」

    「是不是那幾個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們,還有兩個騎自行車路過的人。後來……還有您。」

    「別廢話,我知道有我。」

    章嫵問不下去了,她已淚流滿面。她又開始把對家人的盤問轉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鄰居的門,到那幾個當時在場的老太太家去。她蓬頭散發、衣衫不整,直著眼睛愣聲愣氣地逼那幾個老太太講那天的情景。她對她們的態度比對尹小跳惡劣得多,她把痛失愛女的悲傷和在家裡不能放肆發泄(她在家裡總是不能放肆發泄)的全部憤怒全部惡氣一古腦兒都撒在外人身上。她恨她們,恨她們吃飽了撐得沒事兒就拿尹小荃當玩意兒,如果沒有她們在那兒扎堆fèng《毛澤東選集》,她們就不會看見尹小荃,看不見尹小荃,她們便也不會招呼她,尹小荃本來正在樹下鏟土(尹小跳敘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們憑什麼喊我的女兒憑什麼喊她?你們是多麼不負責任!你們對自己的孫女外孫女也這樣嗎連腳下的路也不給她指一指你們你們……她歇斯底里,有一回還昏倒在一個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往她臉上噴涼水,最終使她清醒過來。她這些越說越難聽的話鄰居們是不愛聽的,但她們能夠理解她,她們不跟她較真兒。再說那幾個老太太心中也確是有愧的,她們實在是沒看見小馬路中間那口井被打開了,她們只看見尹小荃這個天使般的小人兒撲著身子跑向她們,然後她就突然從地面上消失了。當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們才發現在她跑向她們的路上,那口污水井是敞開的,井蓋被挪到了一邊。於是有個老太太就對章嫵說,問題的關鍵不是小馬路上有口污水井,這污水井本來就有,院裡的大人孩子誰不從小馬路上走呢。問題的關鍵是誰把井蓋給打開了為什麼打開不給蓋上。

    老太太的話提醒了章嫵,她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就是誰把井蓋給打開了,誰這麼缺德。

    設計院從來沒人承認是自己打開了井蓋,經院革命委員會調查,幾個水暖工在那個星期天沒人去動過污水井、下水井。也許是壞孩子搗亂,哪個院子裡都會有些搗亂的壞孩子的,比如讓尹小帆舔豬胰子的那樣的壞孩子。他們充其量也就是一些連中學還沒上的小孩兒,卻熱衷學著大流氓的樣兒----小壞孩兒從來都願意學大流氓。章嫵想起了那些壞孩子,那些學著大流氓樣子的小壞孩兒。她像憎恨fèng《毛澤東選集》的老太太們一樣地憎恨他們,可是證據在哪兒呢?如果他們掀井蓋是為了偷走後賣到廢品站換煙抽,那麼井蓋為什麼沒被運走呢?井蓋就在井邊放著。一切都沒有證據,從來也沒人拿得出證據。

    夜深人靜時章嫵常在空曠的床上嗚咽,懷裡抱著那天沒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許她根本就不該生下尹小荃吧,為什麼她要把她生下來?是為了給她和唐醫生的關係留下一個紀念嗎,在她把尹小荃生下來之前,唐醫生甚至不知道章嫵懷的就是他的女兒。章嫵不讓他知道,但她肯定這個孩子會是他的,她願意留這樣一個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這活生生的孩子會貢獻給她無盡的秘密回憶。她不讓唐醫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會逼她去醫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覺得唐醫生其實談不上愛她,她對他的渴望大於他對她的需求。她也很難擇清她對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麼,渴望推動著她的性慾,又仿佛是懶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懶惰不僅使她逃避了很多該她承擔的,懶惰還使她懶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關係的未來。或許,連她的所謂「紀念」都是懶惰派生出來的,她懶得計劃生育。在這方面她實在是太自由了,她這種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這樣的未婚少女。當唐菲在深夜的婦科手術室痛苦地被紗布堵住嘴時,她卻能堂而皇之地走進產科生下一個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懷上的孩子。婚姻是多麼合法多麼理直氣壯,婚姻是多麼不見天日多麼骯髒。

    她嗚咽著心想也許這就是報應,是上蒼對她這幾年「不務正業」苟且偷生、懶散萎靡、缺少責任心的報應。她還獨斷專行、勇氣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這麼糙率地把她帶到世界上來,究竟又為她想過些什麼呢。一切就像夢一樣,從一張病假條開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終。的確應該告終了,她和唐醫生的關係。這時她才敢斗膽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親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從來就害怕她的女兒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尋還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沒有逃過尹小跳的眼,必要時這個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個底兒朝天。

    誰又能說尹亦尋沒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呢。這兩年除了過節和春秋換季,尹亦尋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倆埋怨他,他就說農場很難請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時,章嫵給他拍了電報要他回來,但他卻在尹小荃出生一個星期之後才趕回福安。章嫵的電報也是頗費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實在不願意這個孩子出生時尹亦尋守在身邊,她覺得那就太難為尹亦尋了太不尊重尹亦尋了,雖然他可能什麼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寧願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就讓她獨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這麼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認了她的曖昧和鬼祟,承認了她沒有勇氣讓嬰兒面對被她稱作丈夫的這個男人。她不打算這樣,得混且混其實才是她骨子裡的人生主張。那麼,她必須拍一封電報給葦河農場。她拍了電報,他卻姍姍來遲。他的姍姍來遲已經足夠章嫵深作猜測,但在當時,她甚至沒有猜測的勇氣。她只是不停地動作,她靠在床頭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從床頭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幾口茶水,動作有時候是可以緩解內心緊張的,她就動作。最後她從大床里側抱起了尹小荃,她把這個嬰兒呈現給立在床邊的尹亦尋。

    她始終不知道尹亦尋第一眼看見尹小荃的表情,因為她始終垂著眼瞼。她只是垂著眼瞼長久地頑強地雙手托著這個嬰兒給尹亦尋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從她手中接過孩子她就會暫時把心放在肚裡。可是他沒有從她手中把嬰兒接過來,相反他後退了一步。他攤開兩隻手,又把兩隻手插進褲兜兒----他也在動作,他也要緩解內心的緊張吧。接著他誰也不看地說:』我還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車,到處都是黃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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