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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有一欄圖文並茂的「家常廚務」也是孟由由特別感興趣的,其實那不過是幾種水果蔬菜拼盤的造型。書中這樣寫道:「您所做的菜應該是既好吃,又好看。用鮮黃瓜、綠豌豆、切成圓圈的煮雞蛋、青蔥及西紅柿作配菜,可做出很好看的菜來。初秋,蔬菜較多,主婦們容易做出各種各樣美味而好看的菜。下面是莫斯科米特羅伯里飯店的廚師長弗拉基米爾·梁古什金做的。

    「一、喜慶冷盆:先把野禽肉炸好切成薄片,把新鮮馬鈴薯、青豌豆、菜花、芹菜根煮熟,切成塊兒,鮮黃瓜和西紅柿也同樣切成薄片,然後把這些都拌在一起,加鹽和調味汁(把植物油、生雞蛋黃和在一起研,並按口味加現成的齊末和醋,精細拌好就成),這樣,涼菜就做好了。然後,把涼菜如下裝配:在高腳盆里裝上一層涼菜,上面再把涼菜堆成塔型,澆上調味汁。再把一個空辣椒的尖端削去,放在涼菜塔的中心,並用大橄欖果或李子放在辣椒尖端,再在涼菜塔外圍,把鮮蘋果薄片邊緣剪出鋸齒形,和黃瓜片排好在黃瓜片上面放橄欖果,盆邊鋪以生菜葉。

    「二、蘋果盅:把蘋果的大部分果肉剔下來,使之成一個蘋果殼,像杯子一樣,再把小塊兒鮮蘋果、鮮黃瓜、煮熟的胡蘿蔔、青豌豆及青菜拌和,澆上調味汁,放到蘋果殼裡去。蘋果放在盆里,在周圍把生菜葉和檸檬片及紅辣椒圈排好。

    「三、小提籃:用大黃瓜挖去心,刻成卵形的小提籃。

    在小提籃的內部可以隨便加涼菜。用青蔥製成小提籃的柄。

    小提籃的周圍擺著青菜葉,上面有用胡蘿蔔和鮮黃瓜刻成的小球。」

    孟由由在仔細研究了上述三種造型之後,覺得「喜慶冷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野禽和大橄欖她就拿不出來,並且整個操作過程也太複雜,雜技似的。她覺得相形之下「小提籃」是切實可行的,黃瓜、青蔥以及隨意的青菜都不難找,她於是開始精雕細刻「小提籃」。

    尹小跳對烹飪中屬於「刀刻」功夫的這類技藝均不感興趣。當她成年之後,在宴會上見到一些用蘿蔔水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擺成的金魚什麼的,她都覺得惡俗不堪,她覺得一名廚師在這上邊花費如此氣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簡直就是烹飪當中的歪門邪道。因此她不給孟由由的「小提籃」捧場,雖然孟由由憑了一雙充滿靈感的巧手用削鉛筆的小折刀把「小提籃」弄得是那麼精緻。

    唐菲在這時也自有她的樂趣,她翻看《蘇聯婦女》里的時裝:

    「這件大衣是用金黃色印花料子做的,沒有扣子,袖子是連袖。衣裙用豆沙色綢料做;大衣里子也用這種綢料來做。」

    「華麗的連衣裙,上衣貼身,長度稍稍過腰。」

    「帶有白色和鮮綠色條紋的毛料做的連衣裙、裝袖,裙子按條紋打褶子。」

    』划船裝。內衣沒有袖子,褲子用豌豆色防水料子做成,外衫用青、黑、白三色的條紋料子做。「

    唐菲貪婪地欣賞著畫報上的時裝,覺得哪一樣自己穿上都將特別漂亮。尤其是划船裝,她正是從《蘇聯婦女》上才初次知道,原來划船還可以有專門的服裝,它使划船這種娛樂變得多麼專業又多麼浪漫啊。唐菲把這感想告訴尹小跳,尹小跳也正好這麼想。在那個幾乎男裝女裝都分不大開的時代,眼前的一切是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們痴痴地盯著那些衣裳,恨不得能用眼神兒把它們從畫報上勾下來披掛在身上。有一套黑色晚禮服名叫」開羅之夜「的,棵肩的模特兒,纖細的腰肢,撒開的寬大裙據,使唐菲忍不住要模仿。

    她放下畫報,走到門口順手摘下了掛在門後的一件黑色橡膠雨衣,那是孟由由爸爸的。

    她拿著雨衣跑進衛生間,當她從衛生間出來時,她就是」開羅之夜「了:她把兩條辮子盤在了腦後;她裸露著秀潤的肩膀;那黑色雨衣被她卡在雙肩之下,圍在雙辱以上;她露出美麗的鎖骨,她雙手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因為一鬆手那雨衣就將滑落。啊,開羅之夜,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為她鼓掌。她就在這時發了點兒小壞:她突然雙手一松,雨衣滑落,她裸體著站在她的兩個女朋友面前。也許她不是故意,她只是很想讓她們乾淨無比的眼光看一看她的這個比她們成熟,比她們見多識廣的身體。在她的這個身體上,有多少她們不知道的秘密啊。

    孟由由開始尖叫,尹小跳開始大笑,唐菲也笑著從容地穿好衣服,接著她為她們做進餐前的化妝。那也是很簡單的,只須把嘴唇點染。她撕一塊紅紙弄濕,讓她們把濕紅紙夾在兩片嘴唇中間緊緊閉嘴,紅紙上的紅色就印在了唇上。

    一時間她們都變得容光煥發了,她們都帶著點兒妖氣。她們紅著嘴唇坐下來進餐,說話也拿腔兒捏調兒。」請給我來一份烏克蘭紅茶湯。「尹小跳對孟由由說。孟由由立刻殷勤有加地照應,腦袋上扣著一頂她用白紙自製的高高的廚師帽。

    唐菲則勾著蘭花指點名要吃提比里西泡菜,說這話時她手中夾著一支煙,一支真的煙。她們吃了,喝了,就想聽故事了。她們的腸胃得到了滋潤,她們的精神也需要填充。這講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擔。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啊,左邊一個美廚娘,右邊一個美少女,她在中間欣賞著美女品嘗著美味,她正好該做那個講故事的人。這樣的組合是多麼完滿啊,她簡直覺得舍此之外她什麼也不需要了。她開始講《蘇聯婦女》上看來的小說,在刊有」小提籃「的這本《蘇聯婦女》上,就有一篇小說。

    其實是個很一般的故事:一個名叫熱妮姬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遊的時候鬧彆扭,整整一天米佳想盡辦法都沒能讓熱妮妞高興。他一會兒出怪樣兒,一會兒講趣聞,一會兒唱支歌兒----熱妮婭愛聽的歌兒,熱妮婭仍舊繃著臉。於是,當他們在一家小餐館吃飯時米住就故意和鄰桌的姑娘說笑,和鄰桌的姑娘說笑,好引起熱妮婭吃醋----小說里是這麼寫的,尹小跳講道。她一邊講一邊也覺得這小說沒什麼意思,她只對小說里的」吃醋「產生興趣。她從這小說里讀到了一種不直接的感情: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有時候他卻要去和另一個女人說笑,來使他愛的這個女人吃醋。這個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證明她是愛他的重視他的,一個男人有時候要用這種拐彎兒的辦法,用和別的女人親熱的辦法來愛那個他心愛的女人。這種轉彎抹角的對感情的驗證方法,這米佳式的」吃醋法「對尹小跳產生了一種朦朦朧朧的吸引力。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是多麼麻煩紛亂千迴百轉啊,可是」吃醋「到底又是什麼滋味兒呢?

    吃醋和有意讓人吃醋是要花費時間和精力的,吃醋這種尖酸細膩、鋒利脆弱的感情或許還帶著那麼點兒原始的專一的冥頑不化的傻氣,那本是蒸汽機時代的情感吧。吃醋在90年代已經沒有活躍的餘地了,90年代什麼都是一副來不及的樣子,來不及歡笑,來不及悲傷;來不及戀愛,來不及失戀;來不及傾聽,來不及聊天;來不及吃醋,也來不及產生決鬥的氣概。90年代是一個沒有情敵的時代,長大成人的尹小跳想。

    90年代是一個沒有工夫吃醋的年代。連情敵都沒有了,這醋又該到哪裡去吃呢。

    此時,70年代的這幾個用紅紙染著紅唇的女孩子還在大談著吃醋。

    你會吃醋嗎孟由由?

    你會吃醋嗎尹小跳?

    你會吃醋嗎唐菲?

    唐菲說,我不會吃醋,但我會讓她們吃我的醋。

    17

    唐菲總是顯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當尹小跳她們討論自己會不會吃醋的時候,她想的是讓別人吃她的醋;當尹小跳她們艷羨電影裡的生活,感嘆著要活得像電影一樣的時候,她對她們說:我就是電影。

    我就是電影。

    我就是電影,真是氣壯山河藝高人膽大啊,這世界上似乎就沒有什麼值得唐菲害怕的事情。當一個女人有了心愛的男人,是不是都會像唐菲這樣如此仗勢又如此任性?

    她喜歡男人,她喜歡讓男人喜歡。十五歲的她已經有了固定的男朋友,是本校高二一個綽號為」白鞋隊長「的男生。這男生乎下有幾個追隨者,他們都喜歡剃光頭,穿白色回力球鞋,經常統一著裝,在校園內擾亂課堂,同老師作對;在社會上蓄意鬧事,打群架。人們稱他們作」白鞋隊「。

    白鞋隊長結識唐菲是用了半綁架的方式。在一個傍晚,在唐菲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幾個」隊員「用騎慢車的辦法跟著她,逃不脫也甩不掉地跟著她。她假作鎮靜地走著,知道自己正被幾個高班男生跟著。雖然他們把車騎得很慢,對她卻有著更大的威脅。他們用慢速度警告她,別妄想用快跑來逃脫,她的腿賽不過他們的車輪。她就不跑,故意走得更慢。她用眼的餘光看了白鞋隊長,他的光光的腦袋,他的強健的軀體,她甚至能聽見他的略顯緊張的呼吸;在學校里他是個人人害怕的人物,女生們見了他便低頭躲避仿佛他立刻就要往她們的身上撲他沒往誰的身上撲過,他看上了唐菲,竟還是真心真意。唐菲慢慢地走著,不知將要走出什麼樣的結果,卻並不十分害怕;不知將要發生什麼,卻又感覺發生什麼都能在她的預料之中。他的緊張的呼吸使她的心有些混亂,也許早就該發生點兒什麼了她的心說,可是她不知道她弄不清。眼看著快到人民醫院了,路燈亮起來,便道被樹陰遮著反而更黑。他們在便道上用自行車圈個半圓把她圍在當中。他開口了,對她說,哎,坐在我的車上讓我帶著你走吧。

    他的聲音並不兇惡,她就一歪屁股坐上了他的車。他們飛也似地在馬路上一字排開狂騎起來,他大聲吼著對坐在后座上的她說:「摟著我的腰!」她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結實的腰,只覺得一陣陣頭昏目眩。這是她第一次摟住一個男人的腰,一個陌生的男人,這使她顯得放肆而又無恥。但她似乎就樂意這麼放肆一下無恥一下,這狂奔的自行車,這非常的速度和騎車人精力充沛的腰腿呀,竟都讓她有種措手不及的欣喜,竟都讓她有種茫然而又清明的快意。不這樣又能怎樣呢,不這樣又能怎樣呢?她從來就是窮極無聊的,她已經窮極無聊得太久了。

    他們狂騎著自行車來到一片灰禿禿的居民樓前,其餘的人就停在一棟樓下不走了,白鞋隊長鎖了車帶著唐菲上樓。

    他用鑰匙捅開一扇門,進屋就把門鎖上也不開燈。然後他一把抱住她,逼她後退著一步步隨著他的意思走。他逼她退過了一小段走廊逼她退過了廁所廚房,逼她進了類似臥室的一個房間,他把她逼進這房間的一個牆角。她的心「咯咯咯」地放聲跳著,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使她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刺激她似乎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於是她就開了口,她想用這開口來平抑她的喘不過氣,她說你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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