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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11:46:28 作者: 鐵凝
    那時留守在建築設計院的家屬們業餘從事著一種活計:

    加工fèng制《毛澤東選集》。是那種高級字典紙印製的36開本規格,雪白的紙張,精細結實的尼龍線,家屬們的活計便是用尼龍線把《毛澤東選集》的散頁fèng製成書,fèng一本可得報酬五分錢人民幣。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當時《毛澤東選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廠的工作量不斷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兒拿到社會上加工,有點兒類似90年代外貿單位把出口的繡品和毛衣拿給家庭婦女去加工一樣。大院兒里有個家屬在印刷廠上班,靠了她的關係,這裡的婦女分到了加工《毛澤東選集》的活計。家屬們很願意得到這種活計,能夠fèng制《毛澤東選集》本身就是神聖的,況且還能獲得收入。此外,這fèng制本身也豐富了家屬們那單調的生活。當夏季來臨,活兒也來臨時,樓門口、樹陰下淨是一堆堆fèng制著《毛澤東選集》的婦女。年老眼花的婦女還不斷招呼著放學歸來的孫女、外孫女們加人她們的fèng制,替她們穿針引線,並用特製的小鋼鋸,比著尺子在書脊上刻出容易讓針穿過的凹痕。遠遠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婦女都在扎頭做著女紅。

    女人必須刺繡和fèng紉,必須。是為了生計、家庭,更是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為了消耗多餘的時光,也是為了填滿蒼白的牛命。因此,當拉著未加工的《毛澤東選集》的平板兒三輪車駛進大院時,大人孩子都會一陣陣雀躍歡騰。連尹小帆都會扯著嗓子,操一口難聽的福安話在樓門口大聲叫著「來活兒咧,來活兒咧!」真是的,這「活兒」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她對天下的事情總是那麼熱情?就因為她的幼年太過於熱情了嗎,當她去了美利堅之後才會處處心生怨憤。

    章嫵自己不領這樣的活兒,也不讓尹小跳加入這樣的fèng制。她不打算讓自家孩子進行這種童工似的勞動,骨子裡她是瞧不上這樣的勞動的,客觀上卻給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時間。每當尹小跳穿過院子裡fèng制《毛澤東選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時,那些和她年齡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們的姥姥奶奶一塊兒,聚精會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澤東選集》和針線出著大力,在那厚厚的書脊上fèng出一組組「米」字線。

    尹小跳不fèng寶書,唐菲也不fèng寶書。她們熱衷於另外的事,她們拜望和參觀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說我要帶你去看人民醫院內科護士長,你肯定從來也沒見過那麼好看的人。她們來到醫院,在內科病房的走廊里見到了護士長。

    那年她有五十歲了吧。她是舊社會過來的人,在舊社會的教會醫院做過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懷疑是特務。這時她早已不當護士長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掃內科病房走廊和廁所。她穿一身舊毛藍色衣褲,正蹲在牆根兒用小刀刮牆上的痰漬和斑斑點點的污垢。當她發現尹小跳和唐菲站在身後時她沖她們回過了頭。

    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尹小跳想,是上一個時代的不可再現的美麗。但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護士長的美麗,而是她那異常安詳寧靜的神情。在亂鬨鬨的內科病房走廊,她蹴在牆角那樣一種卑下的蹲姿,她面對一堵痰跡斑駁的牆。她的臉被花白的頭髮簇擁著,她卻沒有悲傷也不愁苦。是什麼使她連牆上的粘痰也善待呢?這的確是一張美麗的臉,一張從骯髒的牆根兒處抬起的臉竟能這樣的和善超然,讓尹小跳終生不忘。

    她們離開了內科病房來到院子裡散步,唐菲說護士長是個女特務,除了做衛生,經常挨批鬥,尹小跳說她哪兒像特務呀她一點兒也不像特務。唐菲說我也不願意相信她是特務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們的聯絡暗號了,她們是有暗號的呀!我舅舅說的。

    她們的暗號是什麼?尹小跳問,心裡十分緊張。

    唐菲說,有人來接頭時,護士長問:「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對方就答:「從海上來。」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像,太像了。雖然尹小跳和唐菲誰也不知道特務的聯絡暗號究竟該是何等模樣,但她們都覺得護士長的這個暗號特像特像,這是那麼神秘浪漫又那麼陰森恐怖,『那麼美艷多情又那麼殺氣騰騰,它把你弄得簡直不得不學說幾遍。唐菲壓低噪音對尹小跳說:「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從海上來。」尹小跳立刻對答如流,同樣壓低著嗓音。

    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

    從海上來。

    她們把這暗號你來我往重複了幾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後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的臉,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間她們都成了特務,她們正處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她們看看四周,四周無人,她們撒腿就跑,似乎說著特務暗號呆在無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險。她們跑到醫院門診部,那兒人多。她們在那兒鑽來鑽去,尹小跳還是有些不滿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領她去看一遍護士長。

    她們又一次來到了內科病房,護士長還蹲在走廊牆根兒用小刀刮著髒牆。這次尹小跳雖然懷著比剛才還要強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卻有些不敢近前,因為暗號證實了她真是一個活生生的女特務,尹小跳才真的有點兒恐懼了,外加幾分驚慌。她忽然覺得她們這麼一遍又一遍地來看護士長,就仿佛是來找她對暗號的。護士長冷不防扭過那張貌似安詳的臉對她們說:美人魚的魚網從哪裡來?她們就答:從海上來。

    她們終於沒等護士長回頭就離開了內科病房。尹小跳惋惜著又感嘆著,她其實從來就沒有相信過護士長那安詳的臉是假裝出來的。她其實也不知道,那特務的暗號是護士長瞎編出來的。當她被折磨得難以忍受時,她願意把一切都承認下來吧,她還必須承認得特別像。她編造的暗號是多麼富有詩意,她就用這飄渺的詩意滿足了人們的好奇,也給自己永遠穿上了特務的外衣。

    15

    這時候孟由由來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魚的魚網,她不是從海上來,她就來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幾乎一上初中就在班裡惹了事。她在語文課上被老師叫起來背誦毛主席語錄,那時候背誦和抄寫毛主席語錄也是語文課的一部分。她背誦關於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她站起來背誦道:「革命就是請客吃飯,就是……」老師說停!停!她停了下來,見四周同學正捂著嘴笑。老師用竹製教鞭敲著講桌說笑什麼笑,盂由由同學你背錯了毛主席語錄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點點頭說知道,但當老師要求她重新背誦時她卻怎麼也張不開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繼續背錯。老師見她死不開口只好讓她坐下,萬一她要再背錯了呢,這重大的事故責任該誰來擔當?

    孟由由怕是無法擔當的,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這重大的責任只有老師擔當。從此老師永遠不在課堂上點孟由由的名,老師一定覺得這孩子不是缺心眼兒就是弱智。

    放學時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發現原來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兒。從前不在一個小學她們不認識,現在她們是同班又是同院兒,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動打招呼。她一點兒也沒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覺得背錯了語錄雖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罷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還因為孟由由也講普通話,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們」叫「哪安們」。她在孟由由後頭走著,招呼她說:「晦,孟由由,等我一會兒。」

    她的這一聲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實這之前她們倆還沒有說過話。走在前頭的孟由由聽見尹小跳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來,像等老熟人一樣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裡,十三歲的身體已經有了發胖的大趨勢,或者可以說她現在就是個小胖子。她梳短髮,大胸脯,皮膚細白如凝脂。她卻一點兒也不性感,仿佛就因為她有一張純真無邪的大大咧咧的臉。

    她們倆從一開始說話相互之間就沒有障礙,她們無需寒暄,也用不著什麼鋪墊,因為彼此都看著順眼。她們還是從「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說起。孟由由說,我其實不像老師想像的那麼笨,雖然我背錯了語錄,但是你仔細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革命是為了什麼呢?

    革命是為了什麼呢?這是尹小跳從來也沒想過的問題,革命就是為了革命嘛。現在她被眼前這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給問住了。

    「革命,」孟由由說,革命至少是為了請得起客也吃得起飯。

    但毛主席說革命是暴動。尹小跳說。

    對呀,暴動的人不吃飯能有勁兒暴動嗎?孟由由說。我就怕餓,我最怕餓,我餓的時候誰要給我口吃的,讓我管他叫爺爺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來,為孟由由這暢快的胸襟,為孟由由這對「革命」的一番奇談怪論。孟由由讓她快樂而又吃驚,吃驚而又快樂。當她們並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號樓門口時,孟由由已經把她那條柔軟的涼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親熱地卻毫不做作地小聲說,尹小跳,我特想告訴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學不愛搭理我。我呀,我就是個落後的人。反正我老覺得人在閉著眼的時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覺;睜開眼的時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飯。所以,你猜我長大了想幹什麼?我想當廚師!廚師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請客就是吃飯呀!有個電影叫《滿意不滿意》的你看過嗎?演的就是廚師。總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廚的高高的白帽子。這話你可別告訴別人,我知道你不會告訴別人。

    孟由由你是多麼聰明可愛呀!尹小跳發自內心地想。儘管她尹小跳從未想過長大要當廚師,但對吃的熱愛一點兒也不亞於孟由由,在這點上她和孟由由簡直可以說是臭味相投。她卻不如她能夠表達得這麼淋漓痛快,這麼率真直白,又這麼……這麼腐朽糜爛。當革命是暴動的時候,她們卻在這裡大講請客吃飯和什麼廚師的白帽子。這就是追求腐朽糜爛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這就是腐朽糜爛。尹小跳一邊在心裡批判著自己,一邊又按捺不住地認可著孟由由理論的無法批駁。她非常非常願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體味一下糜爛。

    她們依依不捨地告了別。儘管孟由由住二號樓----和陳在同住一幢樓,與尹小跳----的六號樓才隔三棟樓,她們仍然覺出了依依不捨。類似朋友間這樣的依依不捨尹小跳終生再也不曾體味過。

    孟由由要請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學之後她邀請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這段時間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樣都在葦河農場,平時她和姥姥在家過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獨自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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